证圣元年正月十六,子时刚过。
神都洛阳的夜空本应被上元节的余烬染成温柔的橘红,此刻却被另一种更加暴烈、更加蛮横的光芒撕碎——那光芒来自皇城中心,来自天堂与明堂,来自两座矗立在帝国心脏、象征天命的巨构。火焰如同挣脱囚笼的赤色巨龙,沿着天堂二百九十四尺高的通天柱螺旋攀升,贪婪舔舐着覆盖其表的金箔与彩绘,旋即又借风势扑向毗邻的明堂。木构梁柱在高温中发出不甘的哀鸣,琉璃瓦片炸裂如除夕的爆竹,裹挟着火星的浓烟翻滚着冲向天际,将半座洛阳城照得亮如白昼,又在人脸上投下动荡不宁的、惊惧的阴影。
瑶光殿外的廊下,薛怀义独立于一片背光的黑暗里。他依旧穿着那身华丽到刺眼的紫色袈裟——那是武则天特赐的“鄂国公”法服,金线绣满莲花与卍字纹,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蠕动、在燃烧。他脸上没有常人纵火后的恐慌或仓皇,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一种混合了巨大快意与更深绝望的扭曲神情。热浪扑面而来,卷起他未曾戴帽的鬓发,发梢竟似也沾上了火星,明明灭灭。
“烧吧……烧得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既是俺为你造的,今日便还给你……都还给你……”
他眼前仿佛不是吞噬一切的烈焰,而是四年前,通天元年的那个春天。
那时,他是何等的风光无限!武曌将建造明堂与天堂的重任交予他,国库银钱如流水般任他支取,将作监的能工巧匠悉听他调遣。他记得自己如何站在初成的地基上,对着夕阳张开双臂,仿佛拥抱的是属于自己的不朽功业。明堂三层,上圆下方,覆以九龙捧珠金顶;天堂五级,内贮千尺夹纻大佛。一木一石,一金一彩,皆经由他手。朝臣私下非议“妖僧惑主”,可当巨构落成,万国来朝,山呼“万岁神功”时,是谁站在女皇身侧,接受那惊叹与敬畏的目光?是他薛怀义!是他冯小宝!
从街头卖药的浪荡子,到出入禁中、敕封国公的“薛师”,他以为攀上的是通天神梯。他鞍前马后,为她称帝造势,率众僧撰《大云经疏》,口吐莲花将她比作弥勒下生;他亲统“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虚衔,虽未亲临战阵,却也助她宣扬武威。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与张易之、张昌宗那些仅凭貌美的弄臣不同的,他是有“大功”于陛下的!
可如今呢?
火焰噼啪爆响,打断了他的回忆。现实比火光更灼痛他的心。
是从何时开始变的?或许是自从那个叫沈南璆的御医出现在陛下身边开始?那人温文尔雅,精擅养生之道,说话轻声细语,与他的张扬跋扈截然不同。陛下召见他的次数肉眼可见地稀少下去,往日随意出入宫禁的特权,如今也需要层层通报,有时甚至被委婉挡回。他曾仗着恩宠,当街鞭笞御史,宰相苏良嗣看不过眼,命左右将他拖下痛揍数十,陛下知晓后,也不过一笑置之,反劝他“卿当出入北门,南衙宰相往来,勿犯之”。那是警告吗?他当时只觉憋屈,如今回想,那宽容背后,是否早藏着冷却的疏离?
最致命的一击,就在昨日——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陛下于明堂举行无遮大会。那是何等盛大的场面!万盏明灯将夜晚照成白昼,百官列席,胡商云集,百姓拥趸。他提前数月准备,耗尽心力,寻来能工巧匠,在殿中地下设下机关,用铜盘承托一尊数尺高的金漆佛像,以机括水力缓缓托出地面,又遍洒金粉,制造“地涌金佛,佛光普照”的奇迹。他本想借此重现辉煌,挽回圣心。
当佛像在氤氲水汽与飘洒的金粉中缓缓升起时,确实引起了满堂惊呼。他偷眼望向御座,武曌端坐其上,冕旒垂珠,看不清具体神色,只是微微颔首。旋即,她的目光便转向身侧——沈南璆正俯身,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手中呈上一只白玉盏,盏中热气袅袅,似是精心调制的药膳。陛下接过,甚至亲手用匙羹尝了尝,对沈南璆露出一个极淡、却切实存在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薛怀义滚烫的胸膛。
他所有的卖力表演,所有苦心营造的“神迹”,在那份日常的、温存的关切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廉价。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洛阳街头吆喝卖药、受人白眼的冯小宝,无论穿上多么华贵的袈裟,封了多么显赫的爵位,在某些人眼中,他始终是个可供取乐、用完即弃的玩意儿。
无遮大会未尽,他便借口不适,踉跄离席。身后是满堂的喧嚣与灯火,眼前是冰冷的宫道与无尽的黑暗。屈辱、嫉妒、愤怒、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恍恍惚惚回到白马寺,寺中沙弥皆畏他如虎,噤若寒蝉。他看着殿中自己督造的巨大佛像,佛面慈悲,垂目不语,仿佛在嘲讽他的痴妄。
“既是由我之手起,便由我之手灭罢……”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极致的绝望与恨意中滋生、膨胀,再也无法压制。
于是有了此刻,有了这映红神都的滔天烈焰。
热浪更炽,夹杂着木材爆裂的巨响,将薛怀义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看到明堂顶层的金顶在火光中软化、坍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天穹倾覆。一股混合着焦木、油漆、织物燃烧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铠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的“哗啦”声。薛怀义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金吾卫甲士不知何时已悄然列队于瑶光殿前的广场上,刀戟森然,沉默地隔开了火场与宫苑深处。他们并未扑救,只是肃立警戒,火光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映出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
为首将领的目光越过熊熊火焰,落在薛怀义身上,那目光中没有询问,没有惊愕,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彻底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薛怀义浑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冻结。
他忽然明白了。这火,烧掉的或许不仅是明堂与天堂。
他踉跄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滚落的、犹带余温的琉璃瓦碎片,发出“咔嚓”脆响。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毁灭的火焰,也不再看那些沉默的甲士,跌跌撞撞地冲进瑶光殿后方更深的黑暗中。华丽的紫金袈裟下摆拖在地上,沾染了烟灰与尘土,昔日象征无上恩宠的袍服,此刻只像一块裹尸布,裹着一具被恐惧彻底攫住的、正在走向终局的躯壳。
远处,紫微宫最高的观风殿露台上,一道玄色身影凭栏独立,静静凝视着那吞噬了帝国象征的熊熊火光。夜风猎猎,吹动武曌的龙纹袍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痛惜,亦无震怒,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沉寂。良久,她缓缓抬手,指尖触及胸前衣襟下那枚温润的墨玉。
玉石冰凉,与远处传来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
她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遥远而坚定的力量,来映照眼前这由欲望与愚蠢点燃的、荒唐的毁灭。
“传太平。”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风声,传入身后侍立的上官婉儿耳中。
婉儿深深垂首:“是。”
火焰仍在肆虐,照亮武则天深邃的侧脸,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比火焰更炽、也比玄冰更冷的决断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