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最深处的“静思阁”。
此处不接待任何外客,连日常洒扫的仆役也需经过严格查验方能进入。阁内陈设极为简素,与其说是一位帝国公主的私室,不如说更像一处用于精密筹划的密室。四壁无多余装饰,仅悬有一幅巨大的神都宫苑详图与一幅简要的天下舆图。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置于中央,案上除笔墨纸砚外,此刻还摊开着数张瑶光殿及其周边廊庑、通道的平面草图,上面已用朱笔圈画了数处。
烛火通明,将太平公主独自立于案前的影子拉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微微晃动,仿佛有另一个沉默的灵魂在注视。
距离贞观殿那场冰冷对话,已过去两个时辰。最初的寒意与惊悸已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母亲的指令清晰无比:干净,隐晦,地点瑶光殿后苑。现在,她需要将这个抽象的指令,转化为具体、可行、万无一失的行动脉络。
她的指尖首先落在瑶光殿的图纸上。这里位置相对僻静,靠近宫城西侧,平日往来人少,且与主要的朝会、居住区域有一定距离。殿后那片小园,树木蓊郁,假山错落,既有足够的隐蔽空间设伏,又能在必要时借助地形迅速控制局面。更重要的是,母亲提到了“金吾卫行方便”,这意味着通往瑶光殿的某些路径或侧门的警戒,会被有意调整,为她的人手出入和事后清理创造条件。
“人手……”太平公主低声自语,眸中精光闪烁。此事绝不能用公主府的常备护卫,人数不宜多,但必须绝对可靠,且足够精悍,能在瞬间制服一个或许会挣扎的成年男子(薛怀义虽荒淫,但早年混迹市井,未必没有几分力气)。更重要的是,执行者必须口风极严,事成后能妥善处理,不留下任何可能反噬的隐患。
她脑海中迅速掠过几个名字,又逐一排除。最终,一个念头浮现——用妇人。
不是娇弱的宫女,而是那些出身官奴婢或犯官家眷、因各种原因被选入宫中执役的健壮妇人。她们常年从事体力劳作,气力不弱于寻常男子;身份低微,与控制她们的宦官或女官利益捆绑极深,易于掌控;且由她们动手,事后若真有一丝风声走漏,也更具隐蔽性和出人意料的效果。至于领头和策应的人……
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武攸宁,心腹宦官范云仙。
武攸宁,建昌王,母亲的堂侄,自己的表兄。他年轻,有武力,渴望在母亲面前表现,且属于武氏家族的核心圈层,利益与母亲彻底一体,处理此事既能立功,也是加深捆绑。由他率领少数绝对忠诚的家将或王府卫士,在外围策应,防备万一,并负责最后的尸体转运与痕迹清理。
范云仙,则是跟随自己多年、心思缜密、手段老练的心腹宦官。他熟悉宫闱规则与人事,由他暗中挑选、联络那些合适的健壮妇人,并负责将她们以“修剪花木”、“搬运陈旧物什”等名义,提前分批、隐蔽地带入瑶光殿后苑指定位置埋伏,最为妥当。
计划在脑中逐渐成形,冰冷而清晰,如同在棋盘上落子。每一步,她都反复推演可能出现的意外:薛怀义是否会产生怀疑?他会不会携带武器或随从?行动时若发出意外声响惊动远处巡夜的其他人怎么办?事后如何确保所有参与者守口如瓶?
最终,她确认,最关键的一环,在于如何让薛怀义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踏入瑶光殿后苑那片死亡陷阱。
这需要一道无法拒绝的“诏令”,或者一个他极度渴望的“希望”。
太平公主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远处隐约的焦糊气息。她望着沉沉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薛怀义现在最渴望什么?无非是重获圣眷,是挽回因纵火而可能面临的滔天怒火,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此刻必定惶惶不可终日,既恐惧于火灾后果,又或许残存一丝幻想,认为凭借旧日“功劳”和与陛下的特殊关系,尚有一线生机。
那么,就给他这根“稻草”。
可以伪造一份口谕,由一位他认识、且在一定程度上信任的宦官(比如母亲身边某个并非最核心、但确能传递消息的中层内侍)去传话。内容不能太具体,但要给他强烈的暗示:陛下对火灾震怒,但念及旧情,愿在瑶光殿私下见他一面,给他一个解释或辩解的机会。时间就定在明日午后,宫中人迹相对稀少之时。瑶光殿位置符合“私下召见”的隐秘性,对他而言,这或许是唯一能面见陛下、争取宽恕的途径,他会上钩。
至于传话的宦官,事成之后……自然也需要妥善安排,让其“消失”或远调。
思路已定,太平公主回到案前,开始撰写几份简短的密令。给武攸宁的,指示其挑选可靠人手,于明日何时以何种方式接近瑶光殿外围某处听候指令;给范云仙的,则详细列出挑选妇人的要求、潜入方式、埋伏位置以及行动暗号。字迹工整冷静,不见丝毫波澜。
书写的过程中,她的动作偶尔会微微停滞。并非犹豫,而是某些遥远的、被她深埋的记忆碎片,会不受控制地闪现。
她仿佛又看见了薛绍。不是后来狱中形容枯槁的样子,而是最初那个风神俊朗、笑容温润的驸马都尉。他们曾有过一段举案齐眉、诗酒唱和的时光。然后,一切戛然而止。母亲的一道命令,一桩牵强的“谋逆”指控,薛绍被投入大理寺狱。她哭过,求过,甚至以绝食相胁,但换来的只是母亲更加冰冷的眼神和一句:“太平,你是朕的女儿,当知孰轻孰重。”
她最终没有再去。然后,就等来了薛绍在狱中“饿死”的消息。官方说法是“病逝”,但谁都知道那冰冷的两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凉了,然后长出了一层坚硬的、类似母亲眼中有时会浮现的那种东西。
薛绍……薛怀义。
都姓薛。都因卷入母亲权力漩涡的深处,而不得善终。只不过,薛绍曾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而薛怀义,不过是母亲用过的一件器物。如今,母亲要她亲手去处置这件已经碍事、甚至反噬的旧器物。
这是一种残忍的信任?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让她彻底告别某些软弱的“淬火”?
太平公主闭了闭眼,将脑海中那张温润带笑的脸庞强行驱散。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已只剩一片清明而坚硬的寒冰。她放下笔,将写好的密令分别封入特制的小铜管,唤来在阁外彻夜等候的、绝对忠心的两名哑仆,以特定的手势吩咐他们即刻、分别送至建昌王府和范云仙处。
哑仆领命,无声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太平公主独自留在静思阁内。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一侧的多宝格前,打开一个很少开启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狭长的、毫无装饰的旧锦盒。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支玉簪,样式简单,是多年前薛绍曾赠她的寻常物件之一,并非贵重,她却一直留着。
她拿起玉簪,指尖感受着那温凉的触感。玉质细腻,却再无当年手握时的暖意。她看了很久,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痛楚,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寂寥。
然后,她将玉簪重新放回锦盒,关上暗格,动作决绝。
转身,吹熄了案头大部分蜡烛,只余一盏。昏黄的光晕中,她望向窗外。天色依然漆黑,但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
而一场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已在夜色中悄然张开,静静等待着明日午后,那个犹不自知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