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春夏之交,河北道至神都洛阳。
战事的天平,在持续一年的血腥拉锯后,终于开始向武周一方倾斜,然而这倾斜的代价,早已让胜利二字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突厥默啜可汗的狡黠一击,如同草原上最精准的掠食者,狠狠撕咬了契丹的后背。趁契丹主力与武周大军在河北鏖战、后方空虚之际,默啜发兵突袭松漠,掳掠了李尽忠(李尽灭)、孙万荣(孙万斩)的部众、辎重,乃至家小。后院起火,前方战局登时动摇。
紧接着,是那场充满背叛与血腥的内部崩解。六月,屡遭挫败、又闻后院被抄的孙万荣,军心离散,士气跌至谷底。其麾下一名家奴,或许是受够了无休止的厮杀与渺茫的前途,或许是暗中收到了来自洛阳的某种许诺,在一个燥热的夜晚,于行军途中暴起发难,割下了这位曾令武周北疆颤栗的枭雄首级,携之潜逃,最终献于周军。
树倒猢狲散。失去了孙万荣的契丹叛军,残余势力或降或逃,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持续一年有余、震动天下、耗干河北的契丹之乱,至此,终于在内外交攻下,缓缓落下那血腥的帷幕。
但烽烟散尽,留下的并非凯歌,而是满目疮痍,与比战火更难平息的、流淌在人心深处的暗涌。
战事止息,朝廷的“安抚”使臣与清算酷吏相继进入河北。冀州、赵州、瀛洲……曾经富庶的河北平原,如今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荒芜田畴。村庄十室九空,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只有在提及“契丹”或“王师”时,那麻木深处才会骤然迸发出刻骨的恨意。
恨契丹的烧杀掳掠,更恨“王师”的无能与遗弃。
“武王爷跑得比契丹的马还快”的故事,早已在幸存的乡野间口耳相传,演化出无数带着血泪的版本。武懿宗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成了武氏子弟无能、武周朝廷不可倚靠的最具象符号。而与之形成惨烈对比的,是老将军王孝杰力战殉国的悲壮传说。尽管朝廷邸报将王孝杰追封得无比荣耀,但在民间流传的故事里,百姓更愿意相信,王将军是死于“自己人”的畏缩不前,死于朝廷用人不明的昏聩。
“要是早些让王将军这样忠勇的老将掌兵,何至于此?”
“武家的人,除了会跑,还会什么?”
“听说那个杀千刀的苏宏晖,也被押回京城了,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真砍了他的头……”
“砍头?嘿,武懿宗不也只是贬官吗?他们可是一家人!”
乡野田埂间,避着税吏和里正,这样的低语如同野草,在春风中疯长。对武氏统治的失望、鄙夷,与对李唐旧日“贞观永徽”年间相对安定岁月的模糊追忆,交织在一起。那曾经由契丹喊出的“何不归我庐陵王”口号,并未随着叛军覆灭而消失,反而像一颗落入干涸心田的种子,在苦难的浇灌下,于无数沉默的百姓心底,生出难以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微弱的期盼幼芽。
他们或许说不清“庐陵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清楚,现在的朝廷,现在的“武家天下”,没能保护他们,甚至带给他们更深重的灾难。那么,换一个“李”姓的皇帝,会不会好一些?至少,不会再有“武王爷”这样的笑话了吧?
民心若水,看似柔顺,承载着统治的舟楫;然积怨成渊,暗流汹涌,亦能于无声处,覆灭最坚固的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