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号，舰桥之上。
面对着布丝的眼神，劳拉一时间沉默。
她当然知道布丝为何而来。
当布丝驾驶着那艘小小的科迪亚克小胖鸡，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冰巨星的重力井，用生命为赌注，去验证她关于虫洞湮灭规律的疯狂猜想时。
劳拉……没有和她一起。
最糟的是，她也没有在布丝带着足以载入史册的发现，凯旋而归时……
第一时间出现在迎接的人群里。
布丝和她，她们彼此认识太久了，久到让人忘记了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可那一刻，劳拉选择了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眼前这片冰冷的星图数据里。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
是担忧到不敢面对可能的噩耗？
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因朋友光芒太过耀眼而产生的微妙情绪？
劳拉扪心自问，却不敢深究。
“嘿，布丝……”
“你，呃，你休息了一会儿？”
“感觉怎么样？”
劳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
她避开了布丝的目光，转而将视线投向星图。
“我正在分析冰巨星的轨道特征，尝试寻找一个辐射相对安全的区域，一个能作为石村号临时锚地的庇护所。”她的语速有点快。
布丝没有立刻接话。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劳拉身边，目光也投向那些复杂的数据，却没有聚焦。
劳拉看得懂的数据，她也看得懂。
劳拉觉得困难的题目，她也没法眨眨眼睛就给出答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钟。
终于，布丝开口，声音很轻，很平淡。
“有头绪了吗？那个……庇护所？”
劳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热。
“还在……还在分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又急忙升高：“哀嚎之环的引力场太复杂，脉冲星、虫洞的辐射干扰又太强，需要更多的扫描和建模时间。”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语气变得热切起来。
“对了，布丝。还没正式恭喜你呢。”
“你真的做到了，确认了阿基里斯裂隙虫洞的湮灭规律！”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绝对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之一！你……”
她的话语带着由衷的赞叹。
但迟来的祝贺，它就是迟来的。
果然，“恭喜”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布丝。
她猛地咬了一口蛋白棒，嚼也不嚼，直接咽了下去。
劳拉可以清晰看到她艰难的吞咽，想想都知道，那是快要噎死的体感。
“哦……太不可思议了……”布丝的声音尖锐：“劳拉，在你忙着寻找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庇护所’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她没有等劳拉回答，语速骤然加快，一秒就能说出一千零一个字母。
要是当年苏丹见到的不是山鲁佐德，是她的话，估计苏丹坚持不了几秒就会大脑爆炸。
“什么问题？”劳拉警惕地看着布丝，像是在看一只偷偷爬进鸡窝的狐狸。
“如果没有呢？哼？”布丝一声冷哼。
“如果这个狂暴的系统里，根本不存在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呢？”
“我们都知道那句错误的谚语——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我们也都知道，危险旁边，不一定就刚好有克制它的东西！”
“就算有，也可能远在天边！”
“那你在这里耗费所有的时间和资源，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又有什么意义？”
劳拉被布丝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愣住了，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冻结。
她感到太阳穴一热：“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就是你对我的研究的看法吗？布丝？”
劳拉不等布丝解释，飞快地说着：“意义在于风险控制！布丝！”
“石村号不是一架穿梭机，它是1600米长，装载着价值连城的设备巨型母舰。”
“找到一个稳定的锚点，意味着未来的矿物开采、装卸作业、甚至紧急维修，都有了安全的保障。这能极大提升效率，降低长期运营的风险！”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哈哈哈哈……”布丝皮笑肉不笑。
“劳拉，睁开眼看看这是哪里！”
“这里是阿基里斯裂隙！是无数探险家和星际货轮的坟场！”
“如果真有一个位置稳定，能避开辐射风暴的庇护所存在。那这么多年，这么多前赴后继的聪明人，他们会找不到？这合理吗？”
“还是说，你觉得只有执着的你，才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秘密？”
“哦，对了，这群聪明人里面，还有理查德叔叔和阿米莉娅婶婶……”
布丝把剩下的大半根蛋白棒硬生生塞到嘴里，强行咽了下去，瞪大眼睛，憋红了脸。
“你！”劳拉的脸瞬间涨红了。
布丝最后那句反问彻底刺痛了她。
她引以为傲的理性彻底崩断，一句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呢？布丝！”
“你比我更好吗？”
“以前进入裂隙的人就没有引力波探测器吗？就没有顶尖的物理学家吗？”
“凭什么他们就发现不了虫洞湮灭的规律，非要等到你去玩命才能揭开谜底？”
劳拉音调忽然降低：“还是说……以前也有人发现了，只是他们太贪婪，想得到更多，结果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这里，让这个秘密也随之湮灭？”
话一出口，劳拉就后悔了。
她看到布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瞳孔抖动着，就连睫毛根儿都在颤。
劳拉的心脏顿时停住了，但某种倔强，让她无法立刻收回这伤人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更“平静”的话语来说服布丝，说服……自己。
“布丝，你想想，如果我们……”
“我是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像那些贪婪的傻瓜一样，最终也困死在这里。”
“那么……那么就算你发现了再伟大的规律，又有谁会在乎？”
“又有谁会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劳拉在话语出口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搞砸了。
一切都……搞砸了。
这句话，与箭矢无异，狠狠刺穿了布丝的心脏。
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布丝看着劳拉，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劳拉一眼，快步冲出了舰桥。
沉重的自动门在她身后滑上，锁死。
劳拉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冰雪大世界里的雪人。
‘我在说什么？我都对她说了什么？’
巨大的悔恨，像是海浪，升腾起来，便落不下去了。
她只是想说服布丝，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研究方向有价值……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用那么恶毒的话去伤害自己最好的朋友？
布丝那惨白的脸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劳拉忽然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她应该……去理解布丝的感受，而不是找遍了各种借口。
可是……
“对不起”这三个字，此刻却像是那根太长的蛋白棒。
堵在劳拉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她颓然地靠回控制台边缘，双手用力搓着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布丝刚才体会到的，那种不被理解的冰凉，此刻她感同身受。
偌大的舰桥，空荡得可怕。
几十米外，舰桥窗的旁边，卡尔靠在导航控制台上，一旁站着小灰。
小灰睁着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近乎银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劳拉的狼狈。
小灰微微歪了歪头，她转向卡尔：“卡尔，你说，到底劳拉是对的？还是布丝是对的？”
在她基于海量数据构建的逻辑框架里，对错应该有一个清晰的判定。
卡尔皱了皱眉，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哈哈……”
“她们都对，又都不对，伟大的灰船长。”
小灰的困惑更深了：“都对？都不对？逻辑冲突，这句话不成立。”
卡尔的目光扫过劳拉失魂落魄的身影，又望向布丝离开的那扇门，眼神深邃。
“在她们执着追寻的科学真理上，她们都是对的。”
“劳拉相信自己的判断，执着于寻找庇护所，降低风险，这是远见。”
“布丝质疑她的判断，强调现实的残酷，却用生命去验证自己的猜想，这是勇气。”
“她们都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都坚持着自己认定的道路。”
卡尔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摊开手：“但在对待彼此的方式上，她们又都错了。”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不是谁永远对，而谁永远错，而是理解和支持。”
“她们都太要强，太执着于证明自己是对的，忘记了对方心里的感受。”
“苛责对方的不理解，却忘了自己也没有真正去理解对方。这就像……”
卡尔想了想，找了个形象的比喻：“就像两艘船，都认为自己航向正确，都认为对方会选择避让自己，但结果，却在宽阔的太空中正面相撞，反而出了事故。”
小灰似懂非懂，或许，她懂了，却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去理解。
“但这不符合‘群体效率最大化’的逻辑模型。”
“冲突，会导致内耗。”
“内耗，会导致消亡。”
“这才是确定的事实，不是吗？”
她是纳米风暴，她是石村号本身，她不是人。
人类与生俱来的一些理解，一些洞察……
她，并不具备。
卡尔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笑笑：“呃……这就是人啊。”
“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朋友家人之间，有时候闹矛盾、吵架，甚至像她们刚才那样互相伤害，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受伤，才会生气。”
“这跟利益冲突有关，也跟感觉‘利益可能受损’有关。”
“这是天性，是我们作为人的一部分。”
他看着小灰依旧困惑的眼睛，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一个人，能在愤怒、失望、委屈的时候，还能想到对方的好，还能鼓起勇气去说一声‘对不起’，去主动修复关系……”
“这样的人，就超越了普通的聪明，拥有了真正的大智慧。”
“这样的人，更容易获得真正的朋友，和长久的信任。”
小灰努力思索着，抱着玩偶的手指捏了捏玩偶的脸颊，疑惑着江锋会怎么想。
就在这时，舰桥的通讯控制台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一个加密数据包传输完成的图标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