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覆盖着城市。没有星月,只有压抑的、滚动的闷雷声,从天边隐隐传来,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雨。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仿佛要将人的肺腑也一并黏住。
沈清韵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她指尖一点猩红的火光在明明灭灭——那是她戒了三年,今夜却又重新拾起的香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眼泪,却依然无法驱散心头那团更浓、更黑的郁结。
隔壁客卧里,隐约传来苏曼娇嗲的笑声,以及陆子谦低沉的、含混的回应。这些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她甚至能想象出苏曼是如何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原本属于她的男人的怀里。
“合租室友”……这自欺欺人的面具,薄如蝉翼,一戳即破,只剩下鲜血淋漓的真相。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紧接着,倾盆大雨如同瀑布般从天而降,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骇人声响,仿佛要将这栋高楼彻底摧毁。
几乎在同一时间,阳台上传来“哗啦”一声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随即是苏曼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尖叫!
“啊——!我的包!!”
客卧的门被猛地拉开,陆子谦和苏曼同时冲了出来。沈清韵下意识地按亮了客厅的灯。刺目的光线瞬间照亮了一切混乱——阳台的窗户不知何时被狂风吹开,暴雨正疯狂地倒灌进来,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而那盆被顾北辰带来的、沈清韵精心照料的茉莉花,连带着花盆,被风吹落在地,摔得粉碎,泥土和洁白的花瓣混在雨水中,一片狼藉。
更触目惊心的是,苏曼那个限量款的、她时常炫耀的奢侈品手提包,正孤零零地躺在积水最深的地方,昂贵的皮质被雨水彻底浸透,上面还沾满了溅起的泥点和茉莉花的残骸。
“我的包!我的birkin!”苏曼踩着脚,声音里带着哭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愤怒。她猛地转过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客厅边缘,面无表情的沈清韵,伸手指着她,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刮过金属:
“是你!沈清韵!一定是你故意的!你嫉妒我!你恨我住在这里!所以你故意打开窗户,让雨淋湿我的包!对不对?!”
这毫无根据的指控,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来。沈清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涌遍全身,她看着苏曼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庞,又看向站在她身旁,眉头紧锁的陆子谦。
陆子谦看着地上那个价值不菲的包,又看看浑身颤抖的苏曼,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清韵苍白的脸上。就在苏曼冲动地想要上前拉扯沈清韵的那一刻,陆子谦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臂,将沈清韵护在了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快得几乎出于本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曼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沈清韵也愣住了,感受着背后传来的、陆子谦身体瞬间的紧绷,以及那久违的、带着体温的庇护姿态。陆子谦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前妻,又看看面前一脸震惊和受伤的现女友,手臂僵持在那里,放下不是,不收也不是。
闪电如同一条惨白的巨龙,撕裂了漆黑的夜幕,将屋内三人僵硬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雕塑,瞬间的明亮之后,是更深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往事,如同被闪电照亮的胶片,清晰地浮现在陆子谦的脑海里。那是几年前,沈清韵刚工作不久,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上司骚扰,她哭着跑回家,他也是这样,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个找上门来试图“解释”的男人怒目而视,掷地有声地说:“谁敢欺负她,我跟谁拼命!”
那一刻的保护,源于深刻的爱与责任。而此刻呢?此刻这几乎是肌肉记忆般的动作,又源于什么?是残留的习惯?是未尽的愧疚?还是……在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情感的惯性?
苏曼看着这一幕,看着陆子谦保护性的姿态和沈清韵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她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了然的嘲讽所取代。
“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诡异,“我明白了……我终究只是个外人,是个你们play中的一环,对不对?”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陆子谦和沈清韵,“你们才是一家人!我走!我走行了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甚至没有去捡那个她视若珍宝的湿透的包,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大门“嘭”地一声被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客厅里,只剩下陆子谦和沈清韵,以及窗外无止无息的暴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雨水、破碎的茉莉花香,还有一种无比尴尬、无比沉重的寂静。
陆子谦缓缓地放下了手臂,他不敢看沈清韵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默默地走到阳台,关上窗户,阻隔了风雨,然后拿起拖把,开始沉默地清理着地上的积水和水渍。
沈清韵站在原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背影曾经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显得那样陌生而遥远。刚才那一瞬间被他护在身后的悸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茫然所吞噬。这算什么?迟来的维护?于事无补的怜悯?
她只觉得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浸入骨髓的疲惫。
……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得如同假象。
顾北辰打来电话,说找到一处很有潜力的老洋房,想请她过去看看,参考一下装修风格,或许对未来她自己的住处有启发。沈清韵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顾北辰开车来接她。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没有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她上车时,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红豆奶茶。
“早上没吃饭吧?先垫垫。”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车子穿过依旧湿漉漉的街道,最终在一片浓密的梧桐树荫下停下。他带她看的,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式洋房,外墙爬满了碧绿的常春藤,带着岁月的沧桑痕迹。
推开那扇沉重的、有着精美雕花的木门,沈清韵愣住了。
与外表的老旧不同,内部经过巧妙的改造,焕发着崭新的生机。阳光从高窗倾泻而下,照亮了宽敞的客厅。最引人注目的,是屋顶那根原本已经有些断裂、下垂的旧房梁,它没有被替换掉,而是用坚韧而优美的钢结构巧妙地加固、支撑了起来。那银灰色的金属结构与深色的原木房梁交织在一起,既解决了承重的问题,本身又成了一件极具现代美感的艺术装饰,仿佛在诉说着如何与伤痕共存,甚至将其转化为力量的故事。
“这房子之前状况很糟,尤其是这根主梁,几乎要被白蚁蛀空了,很多人都建议直接拆掉重做。”顾北辰走到她身边,仰头看着那根被重塑的房梁,声音平静而有力,“但我觉得,有些东西,它的历史,它的痕迹,本身就是价值的一部分。彻底摧毁,未免可惜。”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沈清韵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的废墟与挣扎。
“危房和珍宝的区别,”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像暖流,熨帖着她心中所有的褶皱与伤痕,“不在于它曾经遭受过多少摧残,在于有没有遇到那个懂得欣赏它、并且愿意用心去修复、去加固它的工匠。”
沈清韵仰头望着那根重获新生的房梁,阳光透过天窗,在钢结构和木梁上跳跃出金色的光斑。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内心。一直以来的坚持、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支点。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盈满眼眶。但这一次,不再全是苦涩,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暖意。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子谦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再次搅乱了她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
“苏曼走了。她留下了这个。”(附着一张图片,是那张冰冷的、印着“早期胃癌”的诊断书,日期,赫然是他们离婚前一周。)
沈清韵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诊断书……他生病了?在他们离婚之前?所以,他突如其来的决绝,他执意要离婚,他甚至默许苏曼的介入……这一切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顾北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递上了一张干净的手帕。
沈清韵抬起头,望向窗外。被暴雨洗涤过的天空,蓝得澄澈透亮,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那根被巧妙加固的房梁,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显得无比坚实而稳定。
危房与珍宝……工匠……
她似乎,站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而身后,那面承载了太多重压、已然发出呻吟的承重墙,它的命运,似乎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