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市政府办公室。
市卫健委主任陈刚，准时出现在了周阳的办公室门口。
他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儒雅又干练。
“周市长，我来了。”陈刚的脸上，挂着一副谦恭而热情的笑容。
“陈主任，快请进。”周阳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
林小雨非常有眼色地端上了两杯热茶。
陈刚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姿态摆得极低。
“周市长，听说您昨天身体不适？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安排咱们市里最好的专家，给您再做个详细的检查？”他关切地问道，语气诚恳得仿佛周阳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
周阳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小毛病，已经好了。还得感谢咱们中心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啊。”
陈刚一听，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看来，昨天那个电话，周副市长只是随口一说，今天这是要表扬他们卫健系统了。
“应该的，应该的！”陈刚连忙说道，“为领导服务，为人民服务，是我们医护人员的天职！我们全市的医护人员，一直都是把患者当亲人，把奉献当本分！”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周阳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把患者当亲人？
我看是把患者的钱包当亲人吧。
“陈主任说得好啊。”周阳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我们临海市有你这样的干部，是全市人民的福气。”
“对了，”他话锋一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动作不紧不慢。
“昨天体验了一圈，我对咱们市的医疗现状，有了一点小小的思考。”
“特别是关于老百姓反映的‘看病贵’这个问题。”
周阳抬起眼，看着陈刚，慢悠悠地说道：“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一个……伪命题。”
伪命题？
陈刚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准备顺着领导的话，好好论证一下为什么临海市的医疗费用是合理的，是符合市场规律的，是与国际接轨的。
然而，周阳并没有给他长篇大论的机会。
“走吧，陈主任。”周阳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我们两个人聊，太局限了。今天正好有个会，你这位医疗领域的专家，也一起去听听，给我们指导指导。”
陈刚有些发懵。
什么会？
周市长不是说就聊聊吗？
他晕晕乎乎地跟着周阳走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市政府三楼的大会议室门口。
当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时，陈刚彻底傻眼了。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人。
市委书记高远山、市长陆长风，赫然坐在主位上。
市发改委、财政局、医保局等十几个相关部门的一把手，正襟危坐。
后面还坐着几排人，看起来像是各大医院的院长和媒体记者。
会议桌上方的电子横幅，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临海市医疗改革与发展专题研讨会。
陈刚的腿，当时就有点软了。
这……这阵仗，是要干嘛？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请君入瓮的兔子，而那个把他领进来的年轻猎人，脸上还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陈主任，来，坐。”周阳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空位。
陈刚机械地走了过去，坐了下来，感觉屁股底下像是有针在扎。
会议由陆长风市长主持，简单开场后，他便把目光转向了周阳。
“下面，请周阳同志，结合他最新的调研情况，谈一谈对我市医疗系统现状的看法。”
终于来了。
陈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阳不紧不慢地走上发言席，没有带任何文件。
他先是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陈刚身上。
“在谈宏观问题之前，我想先跟大家分享一个我昨天的亲身经历。”
周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昨天，因为有点咳嗽，我以一个普通市民的身份，去了趟市中心医院。”
他开始不疾不徐地讲述。
从挂号排队一个半小时，到候诊区等了两个多小时。
“终于见到医生了，我很激动。但医生可能比我还激动，从我进门到他开完检查单，总共不超过三分钟，全程对话不超过五句。”
“噗——”台下有记者没忍住，笑了出来。
陈刚的脸色，已经开始有点发白了。
“医生让我去做个胸部ct，我很疑惑，我只是咳嗽，有必要上这么高精尖的设备吗？”
“但医生用一句‘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就打消了我所有的疑虑。”
周-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
“于是，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缴费、检查……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在医院的各个角落里，贡献给了我们临海市的Gdp。”
台下的笑声更大了，但这次，笑声里多了些别的味道。
高远山和陆长风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傍晚，我终于拿到了所有报告，指标一切正常。”
“医生看了一眼，诊断为‘支气管炎’，然后，大笔一挥，给我开了一张处方。”
周阳顿了顿，按下了手里的遥控器。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瞬间亮起。
一张被拍得清清楚楚的药费单据，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进口抗生素，两盒。
中成药胶囊，两盒。
止咳糖浆，一瓶。
总金额：788.5元。
整个会场，瞬间鸦雀无声。
周阳拿起激光笔，在那个刺眼的“788.5”上，画了一个圈。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已经面无人色的陈刚。
“陈主任，我想请教一下。”
“一个普通的支气管炎，需要用上将近八百块的药吗？”
“这个药方，是照着我的病情开的，还是……照着我的钱包开的？”
字字诛心。
陈刚张着嘴，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我……周市长，这……这可能是个例，是那个医生……业务不精……”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
“是吗？”周阳笑了。
“那我再请教一下陈主任。”
他按下了翻页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份数据详实的图表。
“这是我们临海市近三年来，中心医院和二院的药品采购数据。”
周阳的激光笔，指向了其中一种进口抗生素。
“这款药，中标采购价是35元一盒，医院的零售价是198元一盒。溢价超过五倍。而它的国产平替，药效几乎一样，价格只要20块钱。”
“但数据显示，我们两家最大的公立医院，这款进口药的用量，是国产药的三十倍。”
“陈主任，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是因为我们临海市民的体质，比较崇洋媚外吗？”
“还有这个。”周阳又切换了一张图表。
“全市公立医院的ct、核磁共振等大型检查设备，开机率和使用时长，远高于全省平均水平。一个感冒做ct，一个头疼做核磁，这已经成了我们临海市的医疗特色。”
“我想问问，是我们临海的水土有问题，导致市民的病都特别复杂，不靠仪器看不出来吗？”
周阳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医疗系统那层光鲜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脓血交织的腐肉。
他没有提医药代表，没有提红包回扣，但他展示的每一份数据，都在指向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黑色利益链。
陈刚彻底瘫坐在了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不通，周阳怎么会有这些数据？这些可都是卫健系统最核心的机密！
他看着台上那个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光批评，不解决，那是空谈。”
周阳话锋一转，整个人的气场，从一个犀利的质问者，变成了一个高瞻远瞩的改革家。
“看病贵、看病难，根子在于医疗资源的配置不均和监管体系的失灵！为此，我建议，立即启动‘临海市健康守护’改革方案！”
“第一，整合医疗资源，建设以市中心医院为核心的‘区域医疗航母’，同时，大力扶持社区医院，实现‘小病在社区，大病进医院’的分级诊疗！财政要给钱，政策要倾斜！”
“第二，推行药品和高值耗材集中带量采购！把药价打下来！把水分挤干净！让老百姓用上平价药、放心药！”
“第三，建立‘智慧医疗’监管平台！利用大数据，对每张处方、每项检查进行智能审核！哪个医生开大处方，哪个科室滥用检查，系统自动预警，纪委跟进核查！”
一套组合拳，有破有立，有打有拉。
不仅指出了病灶，还开出了药方。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之前还心存侥幸的医院院长们，此刻都听得心服口服。
“好！”
一直沉默的高远山书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对周阳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才是为人民负责的态度！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决心！”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已经失魂落魄的陈刚身上。
“我宣布！”
“第一，对卫健委主任陈刚，立即停职检查！由市纪委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我市医疗系统存在的腐败问题！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第二，立即成立医疗改革领导小组，由周阳同志担任组长，我亲自督办！刚才周阳同志提出的方案，就是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总纲，全市各部门，必须无条件配合！”
高远山的声音，斩钉截铁。
两名纪委的工作人员，立刻从后排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将像一滩烂泥的陈刚，从会场架了出去。
会议结束，周阳回到办公室，内心依旧是那熟悉的波澜不惊。
唉，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地微服私访一下，怎么又搞出这么大动静。
当个副市长，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