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连齐岁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手臂在秦念滑落的瞬间收紧,等他反应过来,这个浑身湿透的青年已经靠在了自己同样冰冷的怀中。
秦念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他本该推开这个麻烦的。
齐岁低头凝视着怀中人,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就在不久前,他还在江南铸剑山庄见过这位楚家三公子。
那时他得到情报,化名白少游,以商贾身份前去收购剑庄,实则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七星龙渊剑”图谱。虽然计划因神秘人搅局和楚家拒绝而失败,但他对这位铸剑传人早有耳闻。
在当地人的口中得知,楚家的这位三公子是个古怪孤僻之人,不擅交际,不通武艺,对江湖恩怨更是一窍不通。与今日这个能识破前朝官服、精通暗器、还敢拉着他跳崖的秦念判若两人。
夜风穿过峡谷,带着刺骨的寒意,齐岁拢了拢手臂,将怀中人护得更紧些。
明明初见时,他还盘算着如何从这人身上套取剑庄情报,甚至考虑过用刑逼供。
若非厉寒川突然追杀而至,迫使他们站在同一战线,此刻的秦念恐怕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中。
“唔……”
怀中人无意识的呻吟打断了齐岁的思绪。他低头看去,秦念的眉头紧蹙,额头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齐岁伸手探去,触手滚烫,果然发热了。
峡谷中的水雾更浓了,剩下的一点点属于白日的亮光被折射成朦胧的光晕。
齐岁环顾四周,嶙峋的怪石在暗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千百年来被风雨和地下水侵蚀出的溶洞深深浅浅大小不一,无一不张着黑漆漆的大口。
树木长得乱七八糟,一些长在石缝中,还有不少的绿意都在几十米高的山上。远处,数道瀑布从百米高的崖壁上倾泻而下,轰鸣声在峡谷中回荡。
最令人不安的是,这里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齐岁的心沉了下去,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到出路,还要照顾一个伤员,难度可想而知。
但转念一想,这样险峻的地形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那些天然形成的溶洞至少能遮风挡雨,让他们不必露宿荒野。只是……
齐岁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秦念,又望了望幽深的峡谷,眉头越皱越紧。
问题远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秦念为什么会知道前朝官服的制式?又是如何确信崖下有寒潭?一个据说不会武功的人,怎能使出那般精妙的暗器?对玄阴教的了解为何如此深入?
每一个疑问都像一把钩子,牢牢钩住齐岁的好奇心,让他无法将这个谜一般的青年简单处置。
没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视线,齐岁的心思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冰冷外表要混乱。
“真是个大麻烦……”
齐岁低声自语,将怀中人抱起。夜风卷着水汽掠过,他用身体挡住寒风,迈步向最近的一处岩洞走去。
这处洞口狭窄,内部却颇为宽敞,顶部垂落的钟乳石闪烁着微光,是洞中黑暗里唯一能看见的亮光。
“咳,咳咳。”
怀中人又咳嗽起来,脸颊和额头都很烫,显然正在忍受高热的折磨。齐岁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一处较为平坦的石台上,伸手探向秦念腰间,果然摸到了一个防水的皮囊。
火折子竟还能用。
齐岁松了口气,没有贸然翻动其他物件。他利落地脱下两人湿透的外袍挂在岩壁凸起处,又迅速在外面搜寻干燥的柴火。
很快,一簇温暖的火焰在石洞中央跳动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火光渐盛,映照着秦念苍白的脸庞,跳动的光影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仍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外貌。
齐岁不禁暗想,若此人好生捯饬一番,配上那双含情带笑的桃花眼,从容自在的神情,怕是连京城最负盛名的纨绔都要逊色三分。
犹豫片刻,确认人真的昏迷了过去,终是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内力如涓涓细流般探入,指尖传来的脉搏紊乱而微弱,经脉和丹田中空空荡荡,这具身体真如传闻所说,毫无修习内功的痕迹。
齐岁眸光微暗,只要他稍稍催动内力,就能轻易震断这具身体里脆弱的经脉,让这个潜在的威胁永远消失。
杀意如毒蛇般在心头游走。
“嗯……”
火光下,秦念呻吟一声,呼吸越发急促,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是在噩梦中挣扎。
即便在火堆旁,湿透的衣衫仍让他不住地发抖,在石台上蜷缩成一团,苍白的唇间溢出几声含糊的呓语。
齐岁闭了闭眼,收紧了手指,但转瞬间,他又松开了力道。
答案!
他需要那些问题的答案,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后路堵死,各留一步,对谁都好。
“罢了,算我还有事求你……”
齐岁轻叹一声,盘膝而坐,一手稳稳托住秦念的手腕,运转起独门紫微心法。
温润的内力如春风化雨,缓缓流入秦念体内,所过之处,浸入骨髓的寒气被一点点逼出。随着内力流转,两人衣衫上的水汽渐渐蒸腾,在火光中化作袅袅白雾。
晨光熹微,山间薄雾尚未散尽。齐岁踏过溪边湿润的鹅卵石,手中提着一串用草茎串起的鱼。谁能想到,这位在溪边捕鱼的青年,竟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
齐岁的童年与寻常皇子大相径庭。
虽说出身显贵,一出生便站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母妃早逝,他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活得比谁都艰难。
作为七皇子,前有六个兄长虎视眈眈,身后又无母族势力支撑。齐岁知事早,早就知道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来就不是他能肖想的,再说,他也没有这个野心。
比起停留在一处,过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相同无聊的日子,他更想要去宫墙外面的世界看看。
即便这个停留的位置是万人之上。
齐岁打小就不安分。自懂事起,他就想方设法逃课,翻墙,被翰林院的老学士们骂过不知道多少次。
不知礼数,顽劣不堪,课业成绩常年垫底,罚抄的书卷能堆满半个书房,被宫中几乎所有的娘娘贵妃、皇子皇女甚至宫女鄙夷。
直到第十一年冬日,他翻墙出宫被禁卫军第四次逮个正着。原以为会迎来更严厉的惩罚,却不想那个从未见过几面的威严帝王,他的父亲,竟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他。
那夜的谈话出乎意料的平和。
烛火摇曳,父子二人促膝长谈,就像是平常人家的父子一般,十一岁的齐岁第一次向父亲吐露心声。
他不想要那个镶金嵌玉的牢笼,他向往江湖的广阔天地。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竟应允了。自那以后,他的课业骤然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武学修炼。他的内功心法“紫微心法”是皇室秘传,招式则由开国大将军、他的表叔父亲自传授。
作为第一个主动放弃皇位之争的皇子,齐岁确实得到了补偿——自由!但代价是,他必须成为父皇安插在江湖中的一枚暗棋。
比起其他皇子,他待在宫中的时间更少,见过的人员更杂。十四岁初涉江湖,十六岁随军剿匪,十七岁正式离宫。
既不像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十七八岁就早早婚配,选定了靠山,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实权,京城权贵背地里没少嚼舌根,说这位七皇子落魄。
如今二十二岁的齐岁,待在府中的时间屈指可数,他早已习惯了江湖生活。这次奉密旨调查江湖动向,是他第一次真正为父皇办事,于他那位时日无多的父亲而言,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咳咳……”
思绪被洞中传来的轻咳打断。齐岁抬头,秦念已经坐起身来,倚着岩壁神色不明地望着他。
这位不大的青年眸色暗沉,仅凭不过昨日的相识,他看不出此人内心的思绪。
秦念不笑的时候比他的父皇都还具有威严,深不可测。那个双眼睛中看向他,又不只是看向他,漠然,无情,似乎在这个青年的眼中一切皆为虚妄,苍生皆为刍狗。
晨光透过洞口的藤蔓,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一个晚上的内息运转,秦念的状态没有恶化,反而好了不少,只剩下一些虚弱和轻微的风寒。
四目相对,齐岁恍惚觉得,这个谜一样的青年,眼中藏着整个江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