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民信”双皮奶静静立在昭思语的桌角,像一座突兀的、散发着冰冷甜香的孤岛。凝结的水珠不再滑动,在塑料盒盖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湿痕,如同某种未干的泪迹。
店内的空气似乎因为这盒不起眼的甜品而变得更加粘稠、怪异。石龙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和古怪笑意的目光,王启明沉浸代码世界的无知无觉,以及杜十四那几乎要将器械背面擦掉一层皮的、过分用力的沉默……所有这一切,都像无形的针,刺在昭思语的神经末梢。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无法落下。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那盒双皮奶。
奶白色的塑料盒,朴素的红色字样,边角那处因粗暴投放而产生的细微磕痕……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
他是什么意思?
补偿那包纸巾?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扭曲的“善意”?
一种酸涩而混乱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恐惧依旧盘踞不去,像冰冷的底色。但在这片冰冷之上,却因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毫无意义的“给予”,而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慌的……暖意。
这太荒谬了。
扔给她纸巾,买来双皮奶的人,和那个在茶餐厅眼神冰冷、差点抡起钢管冲出去与人搏命的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充斥着暴力、威胁、冰冷规则和无形鲜血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得下“民信”双皮奶这种属于正常世界的、柔软甜腻的东西?
她感到一种认知上的撕裂。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不要被任何表象迷惑,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是陷阱,是更深处阴谋的一部分。那盒双皮奶,或许和那包纸巾一样,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划界”或“测试”。
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盒盖时那冰凉的触感,鼻尖隐约萦绕着那丝与消毒水格格不入的、甜醇的奶香。
这一点点来自冰冷世界的、笨拙的、不带恶意的温度(如果那能称之为温度的话),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光芒微弱,转瞬即逝,却足以照亮一瞬间的无措和……渴望。
对正常的渴望。对安全的渴望。对一点点人性化温度的渴望。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双皮奶上撕开,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上。但那些字符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跳动着,组合成杜十四那副冷漠又别扭的样子。
心跳快得失常。
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趁无人注意的间隙,她飞快地、做贼般地将那盒双皮奶拿起,塞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仿佛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赃物。冰冷的盒子贴着她腿侧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
抽屉合上的轻微声响,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角落里,杜十四擦拭器械的动作似乎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停滞,随即又恢复了那近乎自虐的用力程度,耳根处的热度却迟迟未退。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愈演愈烈,几乎要冲破冰冷的表皮。他痛恨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痛恨自己那瞬间鬼使神差的举动,更痛恨那女人收到东西后那副呆愣愣、毫无反应的样子!
石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摇了摇头,低声笑骂了句:“痴线。”(神经病。)不知是在说杜十四,还是在说这诡异的气氛。
就在这时,里间工作室的门轻轻打开了。
陈墨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刚刚清洗完毕的金属色料盘,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
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从埋头苦干的王启明、表情古怪的石龙、浑身散发低气压的杜十四身上掠过,最后,在那张旧书桌短暂停留了一瞬——昭思语正襟危坐,后背挺得笔直,手指僵硬地放在键盘上,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装作一切正常,但微微发红的耳廓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陈墨的目光在她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停留了半秒,又极快地扫过她紧紧闭合的抽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消毒柜,将色料盘放入其中,关上门。清晰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响亮。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转,走向昭思语。
昭思语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看到了?他要问什么?她该怎么解释那盒来历不明的双皮奶?
陈墨在她桌前停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
昭思语几乎要窒息了,猛地抬起头,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然而,陈墨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语气平淡无波:“昭小姐,听日需要去供应商度攞批新嘅色料同针嘴,清单同地址喺台面第二个文件夹度,你提前核对一下,听朝十点前要送到。”(昭小姐,明天需要去供应商那里取一批新的色料和针嘴,清单和地址在桌面第二个文件夹里,你提前核对一下,明早十点前要送到。)
“啊?……哦!好…好的!墨哥!”昭思语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巨大的落差让她一阵虚脱,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原来……不是问双皮奶。
她手忙脚乱地找到那个文件夹,胡乱地翻开,试图用工作掩盖自己的惊慌失措。
陈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那颗还在为抽屉里一盒双皮奶而狂跳的心脏。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踱回了工作台。
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昭思语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盒藏在抽屉里的双皮奶,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涟漪。这涟漪微小,却固执地扩散着,搅动了她原本只剩恐惧和绝望的心湖,也微妙地改变了店内某些难以言说的气场。
杜十四的烦躁,石龙的玩味,陈墨那深不可测的一瞥……
所有这些,都让这看似平静的下午,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难明的色彩。
而昭思语并不知道,就在她为这盒双皮奶心神不宁之际,店外街角,那辆银色面包车内,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正放下望远镜,对着耳麦低语:
“目标情绪似乎有波动,原因不明。” “继续观察。‘礼物’准备好未?”(继续观察。‘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出’。” “嗯。等信号。佢嘅‘价值’,快体现了。”(嗯。等信号。她的‘价值’,快体现了。)
冰冷的计策,绕过那一点点可笑的、甜腻的涟漪,继续向着既定的黑暗方向,无声推进。
那盒双皮奶带来的微小动荡,在更大的风暴面前,微不足道,却又像命运的齿轮,悄然咬合了一下,发出了无人听见的、预示性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