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豹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连同他那被废掉的右手,迅速消失在了佛山地下世界的视野里。但由他引发的余震,却才刚刚开始扩散。
“天雷刺青”店内,这几日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种紧绷的、大敌当前的压抑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新的秩序感。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色料和消毒水的熟悉气味,纹身机的嗡鸣声稳定而持续,仿佛一切如常。
但又分明有什么不同了。
最大的不同,来自于杜十四。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工作区,或是保养器械,或是翻阅图册,或是指导学徒处理一些简单的线条。但店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石龙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几分前辈的审视和偶尔的烦躁对他呼来喝去。相反,他看向杜十四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信服,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敬畏。吩咐学徒做事时,会下意识地先瞥一眼杜十四的方向,仿佛在等待某种无声的许可。他手臂上那条毒蛇刺青,似乎也收敛了戾气,变得温顺了许多。
王启明还是咋咋呼呼地沉浸在他的代码世界里,但和杜十四交流时,语气明显更认真了些,少了些之前技术宅特有的散漫,多了几分对待核心人物的郑重。“十四哥,呢个监控盲点我补返了(十四哥,这个监控盲点我补上了)”、“十四哥,雪姐那边传咗d新料过嚟(十四哥,雪姐那边传了新料过来)”…这类话语成了常态。
甚至连来店里的熟客,那些身上盘龙卧虎、带着江湖气的汉子们,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依旧会和陈墨恭敬地打招呼,和石龙插科打诨,但目光掠过杜十四时,会多停留一秒,点头致意时也多了几分郑重,不再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的、沉默的学徒或打手。偶尔有不懂事的新客人大声喧哗,不用石龙瞪眼,自有相熟的客人会低声提醒:“细声d,十四哥喺度做紧嘢。(小声点,十四哥在做事。)”
“十四哥”。
这个称呼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店里店外,取代了之前那个带着几分轻蔑或调侃的“癫仔十四”。这三个字,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佛山的地面上,也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昭思语清晰地感受着这种变化。
她坐在电脑前,听着石龙接电话时大大咧咧地跟对方说“呢d小事使乜问墨哥,问十四哥就得啦!(这种小事何必问墨哥,问十四哥就行了!)”;听着王启明兴奋地跟杜十四汇报技术进展;听着来纹身的客人们低声议论着“西街豹果只废柴,畀十四哥一只手就搞掂咗(西街豹那废柴,被十四哥一只手就搞定了)”、“而家街面静咗好多,班友仔都唔敢乱咁嚟了(现在街面静了很多,那帮家伙都不敢乱来了)”……
她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一方面,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骄傲感,悄然在心底滋生。她亲眼见证了他从那个浑身是伤、沉默孤戾的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足以震慑一方的存在。他的崛起,有着她无法否认的强悍魅力。
但另一方面,更深的忧虑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名号越响,意味着他站得越高,也意味着他成了更醒目的靶子。西街豹不过是条被推出来的鬣狗,真正的豺狼——那个神秘的秦爷——还隐藏在暗处。杜十四的雷霆手段,真的能吓退对方吗?还是只会引来更疯狂、更不计后果的反扑?
她想起那晚袭击的惊魂,想起那些隐藏在账目里的诡异资金流,手腕上的彼岸花似乎又隐隐灼热起来。风雨并未停歇,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正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而她,就被困在这风暴眼的中心。
下午,店里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是货运李亲自带着一份厚礼上门,名义上是感谢陈墨和“天雷”主持公道,实则主要是来向杜十四示好。他言辞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讨好,与那日仓储场外的紧张模样判若两人。
杜十四接待了他,态度不卑不亢,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上,既接下了对方的善意,也 不易察觉地划清了界限,强调了“墨爷规矩”的重要性。货运李听得连连点头,额角甚至冒了细汗。
昭思语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着杜十四应对自如、沉稳冷峻的侧脸,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那个曾经在仓库里为她暴怒失控、也会笨拙地扔给她一盒双皮奶的少年,似乎正在被一个名为“十四哥”的、更加冷硬强大的存在所覆盖。
这种变化让她心慌,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
货运李走后,店内又恢复了忙碌。陈墨在里间为一个客人修改图腾设计,石龙在一旁打下手。王启明啃着能量棒,继续追踪“水鬼”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杜十四走到昭思语的桌前,放下一叠需要录入电脑的新的器材采购单据。他的动作自然,没有看她。
“呢d,听日之前入好数。(这些,明天之前录入好。)”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和吩咐石龙或王启明做事时没有任何区别。
“……哦,好。”昭思语低声应道,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转身离开。
昭思语拿起那叠单据,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她抬起头,望着他走向工作台的背影。夕阳的光线恰好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冷硬的轮廓。
“十四哥”。
这个名号,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悄然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她为他崭露的锋芒而心悸,也为他即将面对的更大风浪而忧惧。
这份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店内渐渐弥漫开的夜色,无声地将她包裹。
而佛山的地下世界,“杜十四”这三个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重量,传播开来,落入无数人耳中,也必然,会落入那个隐藏最深的反派耳中。
名号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诅咒。
得到了多少敬畏,就需要承担多少风险。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