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停地下着,似是要将世间所有的痕迹都掩盖住。
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枝挂满了沉甸甸的雪,地面上泥泞不堪。
人流是往山北走的,绝大多数都是士兵,当然还有女将,他们已然疲惫不堪。
他们面上挂着的是轻松的笑容,却也夹杂着其他复杂的神情,譬如悲痛,譬如恍惚,譬如……对未来的担忧。
却有一个渺小的身影,逆着这股人流,举步维艰却不肯停歇。
那是个女子,约莫二十岁,身着半旧青布棉裙,外罩灰鼠皮披风——瞧着就暖和。那风帽缝隙之间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颊,眉若柳絮,目若秋波。
那便是温芙娘。
她听闻许军决胜归来,便一刻也等不及地迎了出来。
她的心上人,雷雨鸣,就在这支队伍里——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他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许下的承诺,她永不会忘记。
“等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想到这儿,温芙娘脸上漾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仿佛天再怎么寒,地再怎么冻,她也无所畏惧。
她小心避让着行人,目光中,焦灼、期盼、惊喜又失落,她抿着唇,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庞,只为寻找与雷雨鸣相识之人。
“医仙。”有人叫她。
温芙娘猛地回过头去望,只见那是个曾被她救过命的士兵。
“你有看见……”温芙娘刚开口问。
那士兵便立马知道:“三爷,对吧?”
“对!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温芙娘迫切地询问。
“他们营帐的人在后头,你去后头找找吧。”那士兵回答道。
温芙娘应了一声,逆着人流,目光中增了几分欣喜。
走着,她瞧见的抬床越来越多,上边的人都被白布蒙了起来。
她心中忽然诞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她的心脏,使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迎着刺骨的寒风即便脸颊上刀割的疼,她加快脚步,披风下摆沾满了泥与雪的混合之物。
不要……你千万不能有事……
寒风呼啸着:“呼——呼——”
千万……
“呼——呼——呼——”
千万……千万……
“呼——————”
不能有事!
她目光瞥过那些抬床,心头紧得要窒息。
终于,她看到老爷帐帐长黄毛——总之就是一个跟雷雨鸣认识的人。
温芙娘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踉跄着用身躯拦在他面前:“你是黄毛,对吧?你肯定知道三爷在哪儿?对不对?快告诉我!我一路都不见他的影子……你……他……”
她多么希望,就在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雷雨鸣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调侃她:“你就这么舍不得我?”
而她便会紧紧抱住他,一边呜咽一边戳他的心窝:“就是舍不得,怎样?”
黄毛停下脚步,看着温芙娘,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他挠了挠后脑勺——他那后脑勺都快要被他挠破了,他迟迟说不上话来。
温芙娘急了:“快说啊!你……”
黄毛抓耳挠腮,不敢再看她,含糊道:“他……他就在……”
温芙娘眼中含着泪,焦急,往日温柔的声音忽然带上了锋芒:“说啊!”
黄毛见了,也不敢再含糊,向后微微一指:“就在那儿……他……”
被指着的,是一架抬床。
温芙娘看过去,只觉耳边突然一阵“嗡——”声……
心头梗塞。
她愣愣地望着黄毛一开一合的嘴,却听不清他后边又道了些什么。
她眼眶迅速红透,泪水灌满眼眶,却迟迟没能落下。她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想再问问,问问:“不会是弄错了吧?他怎么可能会……?”
对啊,他怎么可能会……!
温芙娘心头松了松,嘴角向上扬了一下,眼中的泪水却收不回去,口中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藏在披风里的手抖得厉害,她背后透凉,凉气浸入她的脑后,似乎要将她的思绪冻住。
黄毛的声音也有些沉闷,只道了一声:“他说……
让你以后好好生活。”
温芙娘如同被抽去了魂,呆立着,沉默不语。片刻,她朝着黄毛指过去的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猛地跑过去。
雪地滑,她好几次要摔倒,但她顾不上。她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要回来娶我的,他、他绝对不会食言的!
就像……就像之前,抢婚之后,我们、我们也是分别了,他一直在找我,不是吗?我也一直在等他……如今,只不过是他在等我,我去找他。
我、我才不会像他一样,找了整整四年才找到我……我马上就要、就要、就要……
她一步一步挪过去,脚步重得像灌了铅。
又快又慢,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步伐。
想见到一个人,就会在去见他的时候加快脚步;可又会因为害怕见不到他,害怕自己的希望会落空,害怕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来,所以不敢走得那么快。
很慢、又很快,慢得如同走了一整日,快得如同一刹那,她伸出她那颤抖得不能再颤抖的手,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又僵硬,却还是极其小心地掀开了那方白布。
白布之下,是那张她日夜等待的脸,可那张脸与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他面色青白,嘴唇发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雪,眉眼间似乎很轻松。
似乎是怕她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所以强装镇定。
忽然,温芙娘笑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都掉到雪里面去了,你现在的样子真的……真的……好滑稽呀!
温芙娘笑着,露出了她那洁白如雪的牙齿,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似乎只有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笑得这么开心。
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嘴唇颤抖着,嘴角却还是上扬的。她的眉头渐渐皱起来,渐渐变成紧攥着。
她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脸颊上,也瞬间变得冰冷。
她“扑通”一下跪倒在担架旁,整个身子靠在上边。她柔软的指尖在风中变得僵硬,当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之时,她的指尖颤抖得不能再颤抖。
触手之处,一片死寂,毫无生气。
她的心,跳漏了半拍,恰好补上了初见时,他突然出现吓得她的心多跳了的那半拍。
“你答应过我的呀……”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那声音的碎片一下子散落在狂风里,没有人能证明她说过这句话,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或许,雷雨鸣也听见了……
她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冰冷的脸颊,真的真的好冰……
试图温暖他,却只是把自己也冻得发抖。
还记得那时,雷雨鸣皱着眉头,言语间尽是关切:“你身上好凉,为何不多穿衣裳?”
“你身上暖和。”那时的温芙娘紧紧抱住了他,“让我抱一会儿。”
你现在身上不暖和了,你知不知道?温芙娘望着抬床上的他,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一回,让我温暖你,好不好?
可他冰冷的身躯再也不可能变得温暖,只有她会被冻得瑟瑟发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抱了很久很久。
“你答应了的,你要娶我的,你……你是想要食言吗?”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如同那日月光之下,他们军营相逢,她也是泪流满面。
只是那时的她,是幸福的。
“我不管……”她抽泣着,“你答应了我的事,我就不许你食言!这是绝不允许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过很快,她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站起身来。
那似乎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着她那快要崩溃的思绪。
你不是要娶我么?你不是要保护我一辈子么?
我不会让你食言的……!
温芙娘买了一口棺材,将雷雨鸣的尸体放进去,再雇了两个人,她要带着他去乡村里生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偏远乡村。
去好好生活。
她父亲温度知道了这事儿,怎么也不同意。
温度大骂:“胡闹!简直是胡闹!”
温芙娘着一身素服,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要嫁给他,只能是他,除了他,别人都不行,你想都不要想将我嫁给别人!”
她语气很平静,可温度却很震惊,这是温芙娘第一次如此言辞犀利地反驳他。
“你个不孝女!”温度痛斥她,“他……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有死。”温芙娘眼中满是血丝,瞪着他,戳着自己的心窝,“他在这里,在我心里,只有没有心的人,才是真的死了!”
温度顿时哑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您再不是我父亲。”温芙娘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温度指着她的背影:“你……你个不孝女!”
去乡村的路遥远又曲折,像极了她与他本该走完的一生。
一位姑娘与一口棺材,行于乡野之间。
到了村边,那点雇人的钱也用尽了。两个脚夫不肯再帮忙挖坟,撂下棺材便走了。
空旷的雪地里,只剩下温芙娘与她的心上人。
温芙娘来到一处屋前,那间屋子她早已买下,原本打算与他在此共度一生,如今,也算如愿。
她找村民借来铁锹,选定屋前一块空地,开始一锹一锹地挖土。
冻土很硬,她没什么力气,挖得很慢,很吃力。
铁锹的木柄很快磨红了她的手心——如若是雷雨鸣,绝不可能被这小小铁锹伤到。
忽然,铁锹磕到一块冻硬了的石头,猛地一震,她指尖划过粗糙的木柄,瞬间出现一道口子。
不怎么疼,准确来说,没什么感觉,毕竟她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
可温芙娘望着那道血红的伤口,怔怔的,忽然,她强撑着的底气崩塌了。
她扔下铁锹,扑到那冰冷的棺材上,放声痛哭。
“夫君,没有你,我、我可怎么办啊?”她哭得撕心裂肺,“你看见没有……我的手破了……好疼啊……”
“你以前从来不会让我干这种粗活……可现在,你怎么不心疼我了?你怎么……你怎么不着急地向我跑来?哦,我忘了,你的腿骨折了,可是……没关系的!我是医女,我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温芙娘哭着哭着便笑了,眼泪滑落到她上扬的嘴角,绕开,继续下流。
抽泣声在旷野里飘散,只有呼啸的寒风回应着她。
温芙娘最终还是一个人葬了他,就葬在她买下的那个简陋小院的门内,正中央。
她仔细将坟头垒好,立了一块简单的木牌,上边刻着“夫 雷雨鸣之墓”。
她借了些钱,买来红烛、红纸,也备下白幡。
她要在这个无比静谧的地方,与他拜堂成亲,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雷雨鸣,你别忘了,你答应过要娶我的。
你不许食言……
婚礼在夜间举行。
小小的院落,寂静无声。
天上挂着一弯冷月,清辉洒落在雪地上,泛着幽幽白光。
窗户上贴着她亲手剪的大红喜字,门边却挂着惨白的丧幡。
堂屋正中央,摆着雷雨鸣的牌位,牌位前点着两只粗大的红喜烛,烛火跳跃,映照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
烛光同时照亮了旁边已经备下的另一牌位,上边刻着“温芙娘”。
红烛的蜡泪不断堆积滴落,如同大粒大粒的眼泪于眼角滑落。
她身着鲜红嫁衣,绣工无比精湛,那是她与他分别的那四年,一针一线缝制的。
她想着,如若最终没能嫁与他,便随便穿一件;如若是他,那便一定要穿她亲手缝制的这件。
即便这场婚礼与她原本想的有些不同,可只要是他,便一切都好。
她走到牌位前,深吸了一口气,冰冰凉凉的,她郑重其事而又轻声细语:“夫君,我们要拜堂啦!”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一拜天地!”她朝着门外的夜空,缓缓跪下,郑重叩头。
“二拜高堂!”父母不在,她朝着家乡的方向,再次叩拜。
“夫妻对拜!”她转过身,对着那块写着雷雨鸣名字的木牌,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烛火在她弯腰时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院子里有风吹过,丧幡轻轻飘动,发出细微窸窣声。
若是旁人见了这红白交错、阴森诡异的场景,定然会毛骨悚然。
可温芙娘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跳动的烛光,仿佛看到了雷雨鸣那带着些不好意思、却又无比欢喜的笑容。
她甚至也微微笑了下,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与寻常新娘也没什么两样。
她只觉得平静,一种了却心愿的平静,即便是冥婚,她好歹是嫁给他了。
不是冲动,也永不后悔。
爱恋冲淡了所有恐惧,在她眼里,这不过是她与他的新房,只是他睡着了,不方便走动而已。
阴阳两隔又如何?说了要嫁给你,就要嫁给你!
婚礼结束,她靠在他的墓碑上,就那么过了一夜。
几日后,有两个喝醉了的歹徒,半夜三更硬闯进来。
一推开她家的大门,便撞见了一座坟墓,阴森恐怖之气环绕。
他们大喊着“鬼啊”,撒腿就跑。
待他们逃离之后,温芙娘从屋子后面绕了出来,笑着冲雷雨鸣道:“你向我承诺,你会护我一世安宁,你真的做到了,
“只要有你在,那些心里有鬼之人,便再也不敢来了,
“能嫁与你,是我一生的幸运,夫君。”
回应她的,是死寂。
她想着,从今往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对着他的墓碑诉说心事与爱恋……也挺好。
可自从她与身为“擅者域左护法”的雷雨鸣相识,她便已经卷入了一场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