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破晓,一道微弱的晨光捅破了窗户纸。
奇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林晚晴猛地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第一个瞬间,不是疼痛,也不是灼热,而是一种空荡荡的平静。
那股把她骨头缝都烧得滚烫的烈焰,熄灭了。
那种要把她肺都咳出来的撕裂感,消失了。
身体里只剩下一种被掏空之后的虚弱。
她转动脖子,看到了趴在炕沿边睡着的身影。是苏婉。她就那么枕着自己的胳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显然是守了一夜。
在苏婉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只空碗。
那只碗,林晚晴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昏迷的时候,意识像是沉在漆黑的海底,只有那碗汤,是唯一的光。那股霸道又鲜美的味道,裹挟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强行撬开了她的牙关,冲进了她干涸的喉咙,把她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那不是鱼汤。
绝对不只是鱼汤那么简单。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脑子里疯狂地生根发芽。她挣扎着,用胳膊肘撑着炕,慢慢坐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久未活动的肌肉,一阵酸软袭来,但除此之外,身体里再没有那种要命的病痛。
她真的好了。
一夜之间,从鬼门关前,溜达着回来了。
就在这时,村部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大炮苦着一张脸,领着几个村民代表,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他们是硬着头皮来的,来确认一下林知青是不是已经断气了,好准备后事,跟公社汇报。
可他们进门看到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那个昨天还烧得说胡话,眼看就要没气儿的城里女娃,此刻竟然……竟然自己坐起来了!
“你你你……”赵大炮指着林晚晴,手指头抖得跟筛糠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跟在后面的一个婆娘,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嚷嚷着:“天老爷!这是……这是回光返照啊!”
“胡说八道什么!”赵大炮被这声嚷嚷惊醒,回头骂了一句,又扭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两步,“林……林知青?你……你觉得咋样?”
林晚晴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
被惊醒的苏婉已经站了起来,她看到林晚晴醒了,脸上全是喜色。“林知青,你醒了!”
赵大炮的视线,在清醒的林晚晴和旁边的苏婉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了那只空碗上。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通了什么天大的关窍。
“是鱼汤!肯定是王昊家的鱼汤!”他嚷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害怕,是狂喜,“我就说!我就说王昊那小子不一般!他家那鱼汤,哪是鱼汤啊,那是神仙水!是救命的仙丹!”
“对对对!昨天苏婉就是端着这么一碗汤进去的!”另一个村民也反应了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的天,这哪是农业顾问啊,这是活神仙下凡了!”
“一碗鱼汤就能把快死的人救回来,这本事,也太吓人了!”
村民们炸开了锅。他们看着林晚晴,不再是看一个快死的病人,而是看一个活生生的、被神仙点化过的奇迹。
林晚晴沉默地听着这一切。
她没有解释。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关键不在鱼汤。鱼汤只是个壳子,真正救了她的,是藏在鱼汤里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来自王昊。
那个永远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看谁都像看傻子,仿佛天塌下来都懒得挪一下窝的男人。
她第一次,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
不是鄙夷,不是愤怒。
是敬,是畏。
是一种面对未知而庞大力量时的本能战栗。
苏婉很快就把咋咋呼呼的村民们都请了出去。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晚晴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土炕上,窗外村民们兴奋的议论声,还隐约飘进来。
“集体主义”、“奉献精神”、“劳动最光荣”……
这些她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词汇,这些她引以为傲的信仰,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当她病倒的时候,“集体”在哪里?
村民们怕被传染,躲得远远的。
“奉献”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自己躺在冰冷的炕上,差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而那个被她唾弃为“落后分子”、“个人享乐主义毒瘤”的王昊,那个她发誓要改造的对象,却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
他只是躺在他那个温暖的院子里,动了动嘴,就决定了她的生死。
巨大的羞辱感和荒谬感,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的高傲,她的自尊,她作为沪市来的进步知识青年所拥有的一切优越感,在这一刻,被那碗鱼汤,砸得粉碎。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过去二十年所坚持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对的。
如果她坚持的是对的,为什么换来的是死亡?
如果王昊是错的,为什么他能活得那么好,甚至能掌握别人的生死?
林晚晴缓缓地从炕上下来,扶着墙,走到了那扇肮脏的窗户前。
她朝着王昊家的方向看去。
那个小小的院子,此刻在她眼里,不再是一个腐朽的安乐窝。
那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谜团。
而那个男人,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笼罩在谜团之上,深深地吸引着她,让她既恐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