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在魏源提出问题的瞬间,仿佛被抽干了。
林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压力并非来自魏源的官威,而是来自一个在宦海中真正摸爬滚打过的老手,投来最纯粹的审视。
这是要来真的了。
林昭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飞速转动的思绪。
“鉴微”悄然展开。
他能看到,魏源身上那股清爽通透的满足感中,夹杂着浓烈的期待与一丝锐利的试探。
这位恩师,是吃饱喝足的老虎,想看看自己这只小狐狸,究竟有几斤几两的真本事。
“学生斗胆一试。”
林昭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认真。
魏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恩师所言,官盐价高质劣,豪绅坐大,府库空虚。”
“这局面,症结不在盐,而在人。”
林昭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房一侧的沙盘前。
那是魏源用来推演越州地形的军用沙盘,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个乡镇与势力。
“学生以为,破局之道,唯有八个字。”
“分化拉拢,以利驱之。”
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
“这些地方豪绅,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有私心,人人皆是算盘。”
“有贪得无厌的饿狼,有守成求稳的家犬,更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魏源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兴趣。
这小子,起手式就与众不同。
“学生若为县令,第一步不是先动盐务。”
“而是先将他们的底细摸个底朝天。”
“谁家田产与上报不符,谁家暗地里做着见不得光的买卖,谁家子弟在外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林昭的手指,在沙盘上几个标记最深的位置,轻轻点了点。
“然后,选其中最跋扈、民怨最深的一两家,以偷税、侵占、纵子行凶等罪名,雷霆一击。”
“杀鸡儆猴?”魏源挑了挑眉。
“正是。”
“但不是乱杀,是杀给所有人看,是精准的、有理有据的杀。”
林昭转身,直视魏源。
“一击之后,立刻释放善意。”
“对那些主动补缴税款、配合清查的乡绅,立刻给予优待。”
魏源皱起了眉:“何为优待?”
林昭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精光。
“比如,官府修桥铺路,可优先考虑他的建议,修缮水利,可让他们的良田优先灌溉。”
“再比如,其族中子弟若有向学之心,县学可多加关照一二。”
“这不是……”魏源皱眉,刚要说出利益交换四个字,却被林昭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恩师莫急。”
林昭走回沙盘前,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将那些被他分化出的乡绅,圈在了里面。
“这些优待,表面是让利,实则是将他们,一个个地绑上官府的战车。”
“他们尝到了依附官府的甜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了第一批合作者,剩下的那些墙头草,只会比谁都快地倒向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魏源脸上那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鱼儿已经上钩。
“到了此时,再推出盐务新政。”
“官府设总号,统一采买,保证盐质,定下官价。”
“但具体的分销之利,尽数交给这些已经被绑定的乡绅去做。”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会成为我们最忠实的拥护者,主动去打压私盐,维护官盐。”
“如此,百姓能买到平价好盐,府库收上了税,而官府,甚至都不用亲自去面对任何矛盾与怨言。”
魏源的眼中,爆出一道骇人的光芒。
“以利诱之,分而化之。”林昭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不是用权力去强行改变规则,而是在旧有的规则下,重新洗牌,分配利益!”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魏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影僵直,仿佛在消化一场剧烈的头脑风暴。
良久。
他才转过身来,目光无比复杂地看着林昭。
“你这一套……好一个驱虎吞狼,釜底抽薪。”
魏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慨。
他走回书桌前,拿起那本让他头痛了数日的田亩册,重重地放在桌上。
“为师这些日子,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各乡豪绅阳奉阴违,清查令如石沉大海。”
“为师原想着,以雷霆手段强压下去……”
魏源停顿了一下,露出一声苦笑。
“如今听你这番话,倒觉得为师的法子,太过简单粗暴了。”
林昭心中一动。
机会来了。
“恩师,田亩清查与盐务改革,其理相通。”
林昭走到魏源身边,指着那本厚厚的田亩册。
“与其强压,不如引导。”
魏源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期待。
“学生以为,可先选一两个风评尚可、愿意合作的乡绅,私下许以实惠。”
“比如,清查过后如实纳税的,今后三年的水利建设,他们的田地永远是第一顺位。”
“又或者,他们家族商铺的税,可以减免半成,以示嘉奖。”
林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有了这样的榜样,其他乡绅见有利可图,自然会主动上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人自危,联合抵制。”
魏源的眼睛,一瞬间亮得吓人。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为师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一味地强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弹!而给予好处,反而能让他们争先恐后地来配合!”
魏源激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分而化之!以利诱之!不是用蛮力破局,而是用巧力引导!”
他忽然停下脚步,一双眼眸深深地看着林昭。
“你这孩子,真是……”
林昭立刻恭敬地垂下头:“学生浅见,让恩师见笑了。”
“见笑?”魏源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畅快,“你这哪里是浅见?分明是经世致用的深谋远虑!”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林昭的眼神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赞赏。
“为师在翰林院时,见过太多所谓的少年才子,满口圣人经义,一到实际政务上,便束手无策。”
“你却不同。”
魏源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郑重。
“只是,这等手段,未免太过老辣。你才六岁,是如何想到的?”
林昭心中一紧,但面上早已备好说辞,他垂首道:“回恩师,学生家中略有薄产,曾听舅公与父亲商议生意上的事。”
“舅公说,想让一群逐利的商人听话,不能用鞭子在后面赶,那会让他们四散奔逃。”
“得在前面吊一块最肥的肉,让跑得最快的那一个先尝到甜头,后面的……自然会拼了命地追赶。”
“学生只是觉得,这商贾之道与为政之法,或许有相通之处,便斗胆一言,让恩师见笑了。”
这番话,半是真诚,半是狡黠,听起来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将长辈的智慧活学活用了。
魏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深究。
“不管怎样,你今日这番话,确实让为师茅塞顿开。”魏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看来,为师也该改改自己的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