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茂拄着刀,胸口火辣辣地疼。
他低头看了一眼,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幸好,只是皮肉伤。
“老三!”
他朝着地上一个趴着的护卫吼了一声。
被叫做三哥的护卫正被同伴死死按在地上,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看得人心头发麻。
另一个弟兄扒开染血的布条,将金贵的药粉撒上去。
那药粉落在那翻卷的皮肉上,三哥的身体猛地绷成一张弓,脸埋在尘土里,牙缝里挤出的闷哼声都变了调。
黄德茂的眼角狠狠抽搐。
他带来的金疮药已是军中上等货色,可眼前几个重伤的弟兄,伤口深得能看见白骨,这点药粉无异于杯水车薪。
再耽搁下去,人就不是伤了,是没了!
黄德茂的目光扫过车厢。
那个总嚷嚷着要当大将军的黄家大少爷,此刻像只淋透了雨的鹌鹑,缩在车厢角落。
他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车厢木板上的一道血痕,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方才吐了个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呕出来了,现在只剩下半条命。
黄德茂心里叹了口气,却没空去管他。
他掏出那张地图,手指在上面迅速划过。
官道不能再走,谁知道前面还有没有第二窝山匪。
绕行……最近的县城是……丰口县!
必须去那儿!
找大夫,买药,休整!
决断已下,黄德茂收起地图,转身走向林昭所在的马车。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下令,而是站在车旁,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商量。
“昭公子,我们得改道去丰口县休整,你觉得如何?”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那道稚嫩却异常沉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
“德茂叔,听你的。”
黄德茂刚松了口气,那声音又补了一句。
“但那个独眼龙不能杀。”
“他是我们进城的投名状。”
投名状?
黄德茂浑身剧震,猛地回头,看向那个被捆成粽子、昏死在地的匪首。
他本想到了安全地方就宰了这祸害。
可林昭这一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他的脑子。
他们这队人,个个带伤,浑身浴血,兵器上血迹未干,就这么冲进一座陌生的县城,守军不把他们当成火并的匪寇抓起来才怪!
可如果……
他们是押着一个活的匪首去县衙报官呢?
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们是受害者,更是除害的义士!
县衙非但不会为难,反倒要行方便、给赏钱!
一个活着的匪首,就是他们身份最好的证明!
黄德茂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在越城县待久了,忘记自己早已不是在越城县地界了。
这里是河州府,是别人的地盘!
队伍重新启程,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车轮碾过碎石,混杂着伤员压抑的呻吟。
独眼龙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扔在拉货的马车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官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青灰色的城池轮廓。
丰口县,到了。
高大的城墙下,守卫们懒散地检查着出入的零星百姓。
当黄德茂这一队人马出现时,城门口的空气瞬间凝固。
十二个浑身浴血、煞气未消的汉子,簇拥着两辆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马车。
那股子血腥味,隔着老远都能把人熏个跟头。
“站住!”
城门官一声厉喝,十几个守卫哗啦一声围了上来,长矛齐刷刷对准了队伍。
“哪儿来的?进城干什么!”
城门官手按腰刀,满脸警惕。
这帮人,说是刚屠了哪个村子他都信。
黄德茂翻身下马,胸口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剧痛。
他面不改色,拱手道:“军爷,我等是荆州府来的商队,途经破风峡,不幸遭遇山匪。”
他从怀里掏出秀才文书,递了过去。
城门官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眉头紧锁。
秀才?
他斜眼打量着黄德茂,这人一身血污,眼神凶悍,哪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荆州府的秀才,跑到我们河州府地界做什么?”
“游学。”
黄德茂又掏出那份国子监的公文。
“此行是送我家两位公子去京城国子监旁听,路过此地。如今护卫受伤严重,急需进城求医,并向县衙报官!”
国子监?
城门官的脸色变了变,但疑心更重。
去国子监上学的大人物,能这么狼狈?
黄德茂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再废话,对着身后一摆手。
“把人带上来!”
两个护卫立刻从另一辆马车上,将那个被捆成粽子的独眼龙拖了下来。
“噗通”一声,像扔条死狗一样,丢在城门官面前。
“军爷请看,此乃我等拼死在破风峡擒住的匪首。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城报官,将此獠交由县尊大人发落!”
城门口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地上那个壮汉身上。
城门官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快步上前,一脚踢开独眼龙脸上乱糟糟的头发。
看清那张脸后,他倒吸一口凉气。
“是独眼龙!”
这凶人竟被人捆来了!
城门官脸上的警惕瞬间融化,换上了一副热切的笑容。
“原来是为民除害的义士!失敬失敬!”
他一边叠声道歉,一边亲自上前扶住黄德茂的胳膊,将他们迎进城门。
接着,他状似关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众人,十分周到地说道:
“几位义士一路风尘仆仆,我怕城里那些客栈掌柜不肯接待。这样吧……”
说到这里,他眼角的余光悄悄给旁边一个机灵的守卫递了个眼色,然后才高声吩咐道:“你,带几位义士去客栈好生安顿,不得有误!”
那守卫心领神会,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凑上来:“是!几位义士,小的给您带路,保准给您寻个干净敞亮的落脚地儿!”
另一个守卫则趁着这片刻的热闹,悄无声息地一转身,朝着城内县衙的方向狂奔而去。
黄德茂胸口火辣辣地疼,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套把戏,他在巡检司里见得多了。
他也不点破,拱了拱手,顺势下台阶:“那就有劳这位军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