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大讲堂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教习皆在高台就座,山长苏渊稳坐正中,神色莫测。
台下学子们交头接耳,目光如探照灯般,在格物社众人身上来回扫视。
林昭端坐前排,面庞平静无波,可他展开的鉴微之力,却清晰捕捉到周遭情绪的暗流。
裴云程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正心社那几人更是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似乎已预见到林昭的惨败。
格物社这边,黄文轩双拳紧攥,齐洲则眯起了眼,眸光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肃静!”冯远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大堂中激起回响。
“今日品行评议,乃书院大典,事关诸生前程,务必严肃!”
他目光如刀,径直劈向林昭:“首议者,林昭。”
满堂霎时鸦雀无声。
“林昭,”冯远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入学以来,沉迷于奇技淫巧,久不归家省亲。《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可知,何为孝道?”
话音未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由侧门步入,正是书院里以孝行着称的荣休教谕,钱老夫子。
林昭的鉴微之力扫过,瞬间便看透了这位老人。
其内心确实纯粹,却也迂腐守旧,他是真心为匡正学子品行而来,却未料到自己已然成了旁人攻讦的利刃。
“钱老夫子德高望重,以孝传家,”冯远对老者躬身一礼,姿态做得十足。
“今日特请先生为我等作个见证,共议此子品行之失。”
钱老夫子微颤着颔首:“人无孝,则不立。此事,不可不察。”
台下议论声顿起。“这下林昭怕是难了。”
“冯教习这是请了尊大佛来压他啊。”
黄文轩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冯教习此言不公!阿昭他……”
“黄文轩!”冯远冷哼一声。
“此乃品行评议,岂容你置喙?再敢喧哗,便连你品行不端一并论处!”
齐洲一把将黄文轩拽住,压低声音道:“别上当,他这是激将法。”
林昭起身,神色不见丝毫慌乱:“学生林昭,愿受评议。”
“好。”冯远嘴角勾起一抹得色,“那你可知,《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终日与那些铁犁木车为伍,可有半分读书人的体面?”
“更有甚者,入学一年有余,竟不曾归家省亲,将父母置于何地?此等行径,与不孝何异?”
钱老夫子在旁听得连连点头:“少年人,学问是根基,孝道更是根本。
父母在堂,岂能久游不归?”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在这个视孝道为天理的时代,不孝的罪名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读书人。
冯远乘胜追击,声音愈发洪亮:“诸位且看,此子口口声声经世济用,却连生身父母都弃之不顾,其心可诛,其言可信乎?”
林昭静静地听完所有指控,长久的沉默让大堂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众人以为他无言以对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朝高台深深一揖。
“学生林昭,拜见诸位教习。”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坦荡:“冯教习所言,学生不敢苟同,却也感同身受。
思念双亲,乃人之常情,每至夜深,念及家中父母,学生心中亦如刀搅。”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将一个孩子对父母最纯粹的思念展露无遗。
这份真情流露,远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能触动人心。
钱老夫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冯远却暗自皱眉,这小子是想卖惨求情?
不料,林昭的声音陡然一清:“然而,学生敢问教习,何为大孝?”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让冯远为之一怔。
林昭未等他回应,声音朗朗传遍全场:“《孝经》有云: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
侍奉双亲,是小孝。光宗耀耀,是中孝。而让天下之人皆有所养,方为大孝!”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学生家贫,若今日归家,或可承欢膝下数日,然数日之后又当如何?
家中存粮告罄,阿爹依旧要躬耕于烈日之下,阿娘依旧要为一文钱彻夜难眠。
学生回去,不过是家中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这,便是教习所推崇的孝道吗?”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眼中满是共鸣。
冯远脸色微变:“巧舌如簧!纵有万般借口,也难掩你不归之实!”
“教习莫急。”林昭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高举过顶。
“此乃格物社民生金账目,请诸位教习、同窗一览!”
齐洲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接过账册,高声诵读:“民生金支出:资助贫困学子膏火,王二狗三两,李铁蛋二两五钱……”
他每念一个名字,台下便有一名学子面红耳赤地站起。
他们都是院里有名的孝子,每月都将省下的膏火钱寄回家中。
“这几位同窗,皆是孝子典范。”林昭的声音掷地有声。
“民生金能助他们继续学业,亦能让他们有余钱奉养双亲。请问冯教习,学生此举,算不算行孝道?”
王二狗涨红着脸,霍然起身,对林昭深深一揖:“若无林兄与民生金,二狗早已辍学还乡,何谈前程!”
钱老夫子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那份固有的迂腐,正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所取代。
林昭的声音愈发高亢:“学生所学,乃格物之学,所求,乃致知之道!
改良一犁,可让天下农人省半分力,革新一车,可让万亩良田多一分收成!
学生所求,是让天下间千千万万如我父母般的百姓,都能仓廪实、衣食足!
若此非大孝,敢问何为大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学生不才,愿以己身为薪,燃起这星星之火,使天下父母皆有所养,使天下子女皆能尽孝!
这,便是学生的大孝之道!”
声浪如潮,席卷全场。
“说得好!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胸襟!”
“冯教习未免太过狭隘了!”
寒门学子群情激昂,就连那些世家子弟,也被这番话所感染,面露思索之色。
冯远的脸色血色尽褪,嘴唇翕动了几下。
毕竟是宦海沉浮过的人物,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猛地一拍惊堂木。
“一派胡言!你将自己的不孝行径粉饰得如此冠冕堂皇!但圣人言父母在,不远游,字字珠玑,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曲解?”
林昭淡然一笑,鉴微之力早已捕捉到冯远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焦虑,那其中夹杂着琼州老家、债务、催信等破碎的念头。
林昭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声音却依旧平静:“冯教习说得对,圣人之言,学生时刻铭记于心。”
众人皆以为他要退让。
“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教习解惑。”
“讲!”冯远厉声道。
“学生听闻,教习乃琼州人士,家中亦有高堂健在。”
林昭的声音不急不徐,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冯远的软肋。
“敢问冯教习,您上次回琼州省亲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