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豫州城的宁静便被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撕得粉碎。
张御史的三百精兵分为三路,在残月下如三道黑色的利箭,直扑黑风峡、落雁泽和运兵渠。
这番动静瞒不过人,消息如野火般在城中蔓延。
“听说了吗?张御史连夜调兵了!”
“是童谣里唱的那三个地方!”
灾民棚户区里,一个被称为老河伯的渔夫正捧着一只缺角的粗瓷碗,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中转动,将所有议论尽收耳底。
他在清河上讨了六十年生活,河水的每一次喘息他都懂。
“他娘的,要出大事了。”老河伯将碗重重往地上一顿,陶瓷碎裂声清脆刺耳。
“老子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么堵水的,这是要逼死龙王爷!”
几个靠水吃饭的老伙计围了过来,一个年轻渔夫压低声音问:“河伯叔,那些学子说的……是真的?”
“屁的真假!”老河伯啐了一口,“但童谣里那三个地方,是祖宗传下来的泄洪口,老子拿项上人头担保!”
他用粗糙的手指在泥地上划拉:“黑风峡的口子,前朝泄过洪。落雁泽地势低洼,底下通着暗河。至于运兵渠……老子年轻时还走过,淤是淤了,但根基还在!”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大作,一队官兵卷着泥水向西城门疾驰而去。
老河伯猛然起身,那双老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走!咱们也去!”
“去哪?”
“去挖咱们自己的活路!”老河伯一把抄起身边的铁锨,声音嘶哑却力重千钧。
“指望不上官老爷了!咱们自己救自己!”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棚户区炸开。
“对!自己救自己!”
“不能等死!”
几十个赤着膊的汉子抄起扁担木棍,默默跟在老河伯身后。
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棚户区回荡,叩开了一扇扇破旧的木门。
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有人拿着锄头,有人拎着菜刀,汇入沉默的队伍。
人群如溪流汇入江河,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当他们走出棚户区时,已是一股足以撼动城池的洪流。
“老河伯!带路!”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嘶吼。
老河伯高举铁锨,指向西方。
“运兵渠!那里离得最近,今天,就是用手刨,也得给洪水刨出一条道来!”
黑风峡,山口被巨石堵死,森然如巨兽之口。
谢千总拔出腰刀,用刀鞘卡进石缝,青筋暴起:“搬!”
一百名精兵在他的带动下,用长矛撬,用手抠,指甲迸裂,血丝渗出,与泥土混在一起。
落雁泽,一片泥泞。
中队长王铁脱掉上衣,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淤泥里,吼声如雷:“都下来!用手挖!”
百人队如下山的猛虎,在泥沼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运兵渠,景象最为壮观。
官兵与上千百姓汇成一股力量,在老河伯的嘶哑指挥下,挖掘着沉睡了几十年的古渠。
带队的李队长早已放下身段,对老河伯肃然起敬:“老人家,您指挥,我们听您的!”
官与民,在死亡的阴影下,拧成了一股绳。
天光乍亮,三条生命通道初具雏形。
就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之际,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自上游传来!
众人骇然回首,只见远方天际,一道遮天蔽日的水线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涌而来!
“清河故道……决了!”老河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十倍于初次的洪峰,如脱缰的巨兽,咆哮着,撕裂大地,要将豫州府彻底吞噬!
“完了……”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不!还没完!”老河伯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指向他们奋战了一夜的成果。
“看咱们挖的路!”
洪峰撞入新开的河道,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足以吞噬城池的狂暴水龙,仿佛被三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硬生生撕扯开来。
大半的水流被强行扭转方向,向着黑风峡、落雁泽和运兵渠三个方向奔涌而去!
“成了!分流了!”谢千总激动得热泪盈眶。
“河神显灵了……”老河伯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豫州城内,知府被亲兵粗暴地摇醒,满身酒气地吼道:“嚷什么!天塌下来了?”
亲兵脸色煞白,声音发颤:“大人,塌了……清河故道决堤了!”
知府的酒意瞬间被惊骇冲散,他一把抓住亲兵的衣领:“胡说!本府的堵截之策……”
“可……可是洪水被分走了!”亲兵结结巴巴地喊道,“那、那童谣里的三处泄洪口,不知被谁挖开了,救了下游!”
知府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消息传开,城中百姓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纷纷跪倒,不是朝天,而是朝着白鹿书院的方向。
“黑风峡里有神仙,落雁泽中藏金莲,运兵渠水向西流,三路并进解倒悬……”
童谣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万民,发自肺腑的颂歌。
“是经世社的学子们救了我们!”
“我们错怪神仙了!”
无数人朝着书院的方向,磕头如捣蒜,虔诚而悔恨。
豫州城外,三路分流的洪水终归平息。
经此一役,经世社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顶点,那首童谣传唱不绝,连三岁稚童都能哼出黑风峡里有神仙。
可在白鹿书院内,风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经世社的学子们行走在书院石径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注目礼。
那些曾经嘲讽他们不务正业的同窗,如今见了面,竟会主动避让到一旁,客客气气地拱手道一声同学。
这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不少社员心中五味杂陈。
观云小筑内,黄文轩正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你们是没瞧见,那个姓钱的富家子,以前见我就绕道走,今天居然腆着脸要请我下馆子!”
“趋炎附势之徒罢了。”齐洲撇了撇嘴,指尖捻着一枚铜钱,漫不经心地说。
“昨天苏家那边托人带话,说是要送一批厚礼来感谢咱们经世社,我给拒了。”
“为何要拒?”黄文轩不解。
“收了礼,这事就从济世救民变成了一桩买卖。”
齐洲的目光扫过正在收拾沙盘的林昭,“再说,有人费了这么大劲,可不是为了这点虚名。”
林昭头也没抬,用一根细竹签轻轻拨动着沙盘上代表河流的纹路。
“名声这东西,用好了是护身符,用不好,就是催命符。”
他顿了顿,继续道:“豫州知府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昨日还是万民称颂的青天,今日已是阶下之囚。这泼天的名声,他接不住,就成了催命符。”
此言一出,屋内的喧闹顿时安静下来。
“所以,我们要在最恰当的时候,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林昭直起身子,目光扫过众人,“让传奇故事定格在最辉煌的一刻,它才能成为人们口中永恒的神话。”
黄文轩挠了挠头:“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回家。”林昭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