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昭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林昭听完,放下手中的书卷,若有所思地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民心。
笔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赵恒。
“赵大哥,你看到的,是短期内的阵痛,是旧秩序崩塌时的哀嚎。”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
“但天下万民看到的,是什么?”
林昭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纸上的那两个字。
“他们看到的是,往年需要近千文才能买到的一匹布,如今三百文就能入手。
这个冬天,他们的孩子可以少挨一些冻,他们的家人可以多添一件衣。”
“这,就是民心。”
赵恒愣了愣,顺着林昭的思路想下去,心头猛地一震。
“至于那些破产的旧商贾和织户……”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们恨的,只会是那个拿着刀,亲手砍掉他们饭碗的刽子手——明德社。
是明德社用最野蛮、最贪婪的方式,抢走了他们的生意。”
“他们不会恨我这个最初画出图纸的人。因为在天下人眼中,我林昭,已经退出了这场纷争,只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
林昭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在秋风里摇曳的枯树。
“只要天下百姓能用上便宜的布,只要他们能因此过得好一点,我便立于不败之地。”
他转过头,看向赵恒: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用一座金山,换来的不止是前路平安,更是这天下万民无声的支持。”
“这,才是我真正的护身符。”
赵恒愣在原地,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盯着林昭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这人算计的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人心向背。
就在赵恒心神激荡之时,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魏源的心腹长随,老管家福伯,躬身立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公子,老爷让把这个交给您。”
福伯的声音压得很低。
“是京城来的,走的八百里加急的军驿渠道,绕开了所有驿站,直接送进府衙的。”
“军驿渠道?”
赵恒倒吸一口冷气。
“能动用这条线的,非边关大帅就是朝中重臣。这是在冒天大的风险。一旦被察觉,连三皇子都担不起这个责!”
林昭接过小包,入手不重。
他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信封。
信封的封口处,没有火漆,只有一个用模具烙印上去的古篆体三字。
林昭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极薄的信纸。
纸上没有繁复的问候,只有寥寥数语,笔力遒劲,锋芒毕露:
“闻江南布业新政,以一己之力,改百年之局,利在万民,功在社稷。
然则,过刚易折,变法之险,甚于沙场。君之所见,为何?若有缘入京,可至府一叙。”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与信封上一般无二的烙印三字。
赵恒凑过来看了一眼,当看清那几行字和最后的落款时,呼吸骤然一滞。
“三皇子……”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震动。
“竟是他!”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公认的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那位身在京城、搅动天下风云的殿下,竟然已经注意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荆州,注意到了林昭!
这哪里是注意——这分明是抛出了橄榄枝!
赵恒的心脏狂跳不止。
这封信的分量,比他见过的任何金银财宝都要重上万倍!
然而,林昭却沉默了。
他盯着信纸,沉默了许久。
这是一条通天的路,也是一个致命的局。
三皇子此时递来橄榄枝,看似赏识,实则是在试探,试探他会不会上钩。
现在接下这份情,日后就要还上百倍千倍。
更何况,储君之争从来都是腥风血雨,站错了队,便是万劫不复。
他现在要的,是稳。
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稳。
而不是被卷入皇子夺嫡的漩涡。
林昭缓缓起身,走到烛台前。
“昭弟,你……”
赵恒刚要开口,就看到林昭将信纸送到火焰边缘。
纸张一触即燃。
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看不出半分波澜。
信纸从一角开始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在空气中袅袅散去。
赵恒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林昭的侧脸,那张脸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暗不定,却又透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
拒绝储君的邀约……
这得是何等的魄力,又是何等的疯狂?
林昭望着那缕飞灰,轻声道:
“明德社把我列入甲字号观察名录,可看来……盯着这盘棋的,远不止他们。”
他心中明了。
自己主动掀开的这张棋盘,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而现在,一位真正的执棋者,已经亲自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