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冲破纸钱晶壳的瞬间,陈三槐的左眼还在流血,右眼却已经开始算账。
他没掉在地上,是被自己那件补丁道袍垫着落的——北斗七星的补丁在撞击中全数炸开,像七张微型符纸贴在万人坑底的骨山上,压住了即将失控的地脉。他趴着,听见骨头缝里还在念:“容器同步率:18%”,声音像是从老式收音机里漏出来的,断断续续,带着雪花噪。
他伸手摸了摸青铜秤。
秤盘裂了,但没碎。桃符插在里面,血干了,凝成一道“认债不认命”的暗纹,像谁用指甲在金属上刻下的遗书。
“行。”他吐出一口带金丝的痰,“那就认了。但得换个算法。”
他坐起来,从怀里掏出半截哭丧棒,棒头刻着错别字版往生咒,现在那错字“南无阿弥多婆夷”正微微发烫。他用断指蹭了蹭,把棒子插进骨堆,像插旗。
“林守拙!”他喊,声音不大,但穿透了阴风,“你要是还活着,现在该开工了。”
话音刚落,西边坟头飘来一股胶水味。纸扎匠人从一辆烧了一半的纸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个卫星锅模样的东西,全是纸糊的,锅面贴满反光锡纸,底下支着两根纸腿,写着“往生wiFi·增强版·仅限海外”。
“你这坑太阴。”林守拙抖了抖锅,“信号穿不过大气层,得加塔。”
陈三槐点头,把青铜秤往骨堆上一立,当底座。林守拙把纸锅架上去,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二维码,贴在锅心。
“扫了能看直播。”他说,“亡魂签收时会挥手。”
“能退吗?”陈三槐问。
“不能。烧了就到账。”
“那不叫直播,叫单向奔赴。”
林守拙没接话,只把锅转了半圈,对准北方。锅面锡纸突然一颤,映出一道微弱的蓝光,像是从地球另一端传来的烧纸火苗。
“首单客户,北美,张阿婆。”林守拙念,“亡夫,老李,生前在唐人街剪头三十年,死因:被自己剪掉的头发缠住脚踝滑倒。”
陈三槐:“……挺体面。”
“她烧了三千美金面值的冥钞。”林守拙说,“汇率按阴间黑市算,折合七万八千阴元。”
“够买套房了。”陈三槐摸了摸道袍上的破洞,“可惜地皮在万人坑。”
他抬头看天。月食正子时,天空像被谁用橡皮擦蹭过,只剩一圈灰边。他掏出桃符,蘸着左眼流下的血,在青铜秤盘上重新描了一遍符文。血一落,地底骨山轻震,七块补丁残片自动飞回道袍,拼成北斗,但“天枢”位空着——那一块,上一章烧了。
“行吧。”他说,“少一块,省布。”
他把道袍脱下来,披在纸锅上,权当遮雨。
信号灯亮了。蓝光变绿。
“接通了。”林守拙说。
陈三槐立刻闭眼,左眼通阴能力全开。视野里,一叠纸钱正从北美某后院腾空而起,穿过云层,冲向电离层——然后像被无形的剪刀绞住,哗啦一声,碎成灰。
“自然法则。”林守拙耸肩,“阳间纸钱,飞不过大气层。”
“那就不是快递。”陈三槐睁开眼,“是数据包。”
他咬破手指,把血滴在哭丧棒上,棒子瞬间发烫。他将棒尖抵住纸锅底座,血顺着锡纸流进二维码,整座纸塔开始嗡鸣。
“我当服务器。”他说,“血当带宽。”
林守拙看了他一眼:“你这算力,撑不过三分钟。”
“够了。”陈三槐盯着锅面,“首单,必须到。”
他闭眼,左眼血管暴起,血丝爬进瞳孔,视野切换成阴间物流图。北美上空,一缕灰烬正往下坠,那是纸钱残骸。他用通阴眼锁定,以血为引,在阴气流中重构数据包——三千美金,七万八千阴元,收件人:老李,地址:地府西区快递分拣中心,备注:别忘了给张阿婆托梦,说新发型顺眼。
数据包成型,冲进地府网络。
下一秒,系统提示音响起:“包裹已抵达,但收件人不在服务区。”
“不在?”陈三槐皱眉。
“被劫持了。”林守拙调出信号源,“旧路由,残留信号——象牙手杖频段。”
“孔门生的手尾。”陈三槐冷笑,“连死后快递都要截胡。”
他转身摸出杨石头给的“信用土地”铜牌,牌面刻着“洛阳城隍庙认证”,背面有道细裂纹,月光一照,裂纹里泛出砂粒光泽。
“借你神职权限。”陈三槐把铜牌按在纸锅上,“标个紧急家祭件,强制重派。”
铜牌发烫,阴司物流系统弹出弹窗:“信用等级:土地神(临聘)”,“操作权限:二级”,“备注:曾用夜壶击退孤魂野鬼,信誉良好”。
申请提交。
三秒后,系统回执:“包裹已重派,预计送达时间:子时三刻。”
“赶得上。”陈三槐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纸锅突然一抖。
锅面锡纸映出一道光——不是信号,是万人坑中心那棵老梧桐。
树皮正在剥落,露出内里浮现出的西里尔字母,一闪即逝,像是某种加密坐标。
“谁调的频段?”林守拙问。
“太爷爷。”陈三槐盯着树,“他上个月托梦让我买‘骨质疏松灵’,药瓶批号是1968。那年,苏联沉船沉的。”
林守拙没接话,只默默把纸锅又转了半度。
子时三刻,北美首笔纸钱终于落地。
不是灰,是完整的冥钞,七万八千阴元,轻轻落在老李坟头。系统提示:“收件人已签收,附言:告诉阿婆,下辈子还给她剪刘海。”
陈三槐没笑。他盯着那叠钱,忽然伸手,将道袍上最后一块北斗补丁——“天权”位那块——撕了下来。
“干啥?”林守拙问。
“护航。”陈三槐把补丁扔进火盆,点燃。
槐木符残力爆发,火焰呈幽蓝色,将纸钱包裹,形成一道结界。火光中,补丁灰烬被风卷起,飘向梧桐树洞。
灰落进洞口,拼出半个“槐”字。
树洞内壁,忽然亮了。
一张发光地图缓缓浮现,线条如血管搏动,终点是一艘冰层下的船影,轮廓模糊,但能辨出是货轮。地图无比例尺,无标注,每次眨眼,终点就偏移半寸。
“漂移的。”林守拙说,“不靠谱。”
“但只有我能看见。”陈三槐抬手,右眼一滴泪落下。
泪珠砸在树洞边缘,地图骤然清晰——船影不动了,星位锁定,坐标与药瓶批号“1968”重合。
他伸手摸进树洞,取出药瓶。
瓶是空的。内壁刻着流水记录,最后一行写着:“账户后缀:刘,余额:-87,600阴德点”。
“太爷爷又亏了。”陈三槐拧紧瓶盖。
林守拙盯着地图:“你要去?”
“不去。”陈三槐把药瓶塞进怀里,“但我得知道,他藏金条的船,是不是真在那儿。”
他抬头看梧桐。
树冠无风自动,一片叶子飘落,叶脉里藏着微型电路残渣,闪了闪,熄了。
他忽然想起杨石头的铜牌。
裂纹里的砂粒,也是这种。
“土地神被监控了。”他说。
林守拙点头:“从他敢借铜牌那一刻起,就知道会被盯。”
陈三槐没再说话。他把哭丧棒从骨堆里拔出来,插进纸锅底座,当接地线。纸塔重新启动,信号灯由绿转蓝。
“开预售。”他说,“跨国远程祭典,首月九折。”
林守拙掏出记账本:“定价?”
“按美元算。”陈三槐说,“烧多少,到多少,差额我补血。”
“你血够吗?”
“不够就少活几年。”他活动了下肩膀,“反正账本上早就不剩几天了。”
林守拙笑了:“你这生意,是拿命贴现。”
“贴现好。”陈三槐盯着纸锅,“至少还能动。”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断指。伤口没愈合,黑血还在渗。他用指甲盖磕了磕青铜秤,发出清脆一响。
秤针微微动了。
像是回应。
远处,梧桐树洞的地图仍在闪烁,终点漂移,但每一次偏移,都绕不开那个“1968”的星位。
陈三槐走过去,蹲下,右眼又流泪了。
泪珠悬在睫毛上,没落。
映出的地图,清晰得像是有人在冰层下,举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