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在茶碗里转得慢了,没停。陈三槐的手指刚碰上碗沿,右眼突然一热,不是祖宗骂街那种烫,是冷的,像有人往他眼球后头塞了块冰。
他没缩手,反而把整只手掌按进碗里,水溅出来,湿了补丁道袍的袖口。珠子卡在碗底,不动了。
风也没动。
坟地静得反常,连野草都不晃。可功德沙树的影子歪得厉害,树根那圈土裂了道缝,黑得不像是夜色,倒像是被什么吸进去的光。
他蹲下,指尖蹭了点湿泥,抹在算盘最上一档。珠子动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咔”。
地下有锁链在响。
不是铁链拖地那种哗啦,是绷紧的、带劲的,像弓弦拉满前那一瞬的颤音。一声,两声,第三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呜咽。
陈三槐站起身,把算盘倒扣在沙树根部。三颗铜珠自动弹出,悬在半空,呈三角形浮着,微微发青。
他没喊人。喊也没用。汤映红走了,林守拙扛图纸回作坊,杨石头提着夜壶去贴金箔——这些事他都知道,但此刻脑子里没这些画面,只有一句话在转:**阴债本源动了**。
沙树影子猛地一缩,像被踩住尾巴的蛇。地面那道裂缝张开,一条漆黑锁链破土而出,链节上刻着小字,不是往生咒,是资产负债表。
锁链冲着陈三槐面门就来。
他没躲,算盘一震,三颗珠子撞向锁链。珠子炸开,化作三团青火,缠住链身烧了一圈。锁链顿了半秒,退回去半尺。
然后,地底传来脚步声。
不是走的,是踩的。每一步都像有人穿着铁靴,在地壳上慢慢踩实一个坑。三步之后,土裂得更大,一只脚踏了出来——黑靴,白袜,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一截青筋暴起的小腿。
黑无常从地里走出来,像从井里捞上来的尸体,湿漉漉的,可身上一滴水没有。
他没看陈三槐,目光直勾勾落在沙树后方。那里空无一物,但空气在扭曲,像夏天柏油路面上的热浪。
“你超流程了。”陈三槐挡在沙树前,算盘夹在腋下,手摸到鞋底那张防水冥钞,“鬼差拘魂,得报阴司令,走七道审批,你连文书袋都没带。”
黑无常抬手,锁链自动断开一环,飞向算盘阵。那截铁环落地化作一张阴文纸条,写着:“亲属执行,免审。”
陈三槐冷笑:“亲属?陆离是你哥?”
黑无常没回答。他抬起左手,袖口滑下一块铜牌,刻着“阴阳账房·陆”字。铜牌背面有道划痕,像是被指甲抠出来的“弟”字。
陈三槐盯着那块牌看了两秒,忽然笑出声:“难怪他二十年前杀画师,你没拦。一家人,一个账本,肥水不流外人田。”
黑无常依旧面无表情,抬手一招,锁链暴涨,刺入虚空。空气被撕开一道口子,灰雾涌出,雾中浮出一个人影——判官陆离。
只剩残魂了。衣服破烂,判官帽歪斜,右手还捏着半截笔杆,可整个人像是被抽干的纸壳,薄得能透光。
“哥。”黑无常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走吧。”
陆离没看他,反而转向陈三槐,嘴角扯了一下:“你烧了我的笔,毁了我的账,可你知道地府最怕什么吗?”
“怕假钞?怕漏税?还是怕我开连锁托管所抢生意?”
“怕规矩乱。”陆离咳出一口灰,“你以为你赢了?豁免你家阴债,发你十万两,那是安抚。真正的清算——才刚开始。”
陈三槐弹出一颗算盘珠,顶在指尖:“你都快进油锅了,还惦记KpI?”
“我不是进油锅。”陆离笑了,“我是回十八层。那里有我的办公室,有我的利率模型,有……阎罗王亲自签发的相亲传票。”
陈三槐手指一抖,珠子差点落地。
“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陆离笑声越来越响,“你救婴灵,修族谱,搞金融创新,地府都看着。他们不怕你造反,怕你——**不合群**。所以要给你配对象,安排编制,把你变成体系的一部分。”
黑无常抬手,锁链收紧,贯穿陆离残魂。陆离闷哼一声,身体开始碎裂,像烧焦的纸片往下掉渣。
“你拦不住的。”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耳语,“等你签了婚书,你就不再是野狗,是看门的——到时候,你还会烧我的笔吗?”
话音未落,残魂炸开,化作漫天纸灰,被风卷着扑向沙树根部。
沙树影子一颤,树干内部泛起金光。一片嫩芽顶破树皮,迅速长成一朵血红彼岸花,花瓣舒展,映出七个模糊笑脸,一闪即逝。
花开了。
陈三槐没动。
他低头看茶碗,那颗算盘珠终于停了,静静躺在碗心,像颗冷却的炭。
风也停了。纸灰落尽。沙树花在夜色里微微摇晃,香气很淡,像是旧账本翻页时扬起的尘。
黑无常收起锁链,转身要走。
“等等。”陈三槐叫住他。
黑无常停步,没回头。
“你哥最后说的相亲传票……是真的?”
黑无常沉默两秒,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递给陈三槐。纸面空白,只有右下角盖了个红章,印着“地府人事处”五个字,章下面有个小字批注:“待填姓名”。
陈三槐盯着那张纸,忽然笑了:“所以你们地府,现在连对象都统一分配了?”
“不是分配。”黑无常终于回头,眼神第一次有了点活气,“是回收。你太出格,必须绑定。”
“绑谁?”
“还没定。”黑无常把纸收回袖中,“但人选标准已经下来了——得会算账,能熬汤,还得……不怕你。”
陈三槐哼了一声,弯腰捡起算盘。珠子一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那她可得想清楚。跟我扯上关系,轻则被骗冥币,重则被祖宗集体催婚。”
黑无常没接话,转身踩进地缝。锁链收拢,土面合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坟地恢复安静。
陈三槐站在沙树前,右眼又热了一下。这次没流泪,也没声音。祖宗们像是集体休假了。
他摸了摸鬓角,纸灰还在,沾在发丝上,像没烧尽的零钱。
远处传来驴叫,长一声短一声,像是在直播带货。
他叹了口气,把算盘塞回腋下,转身要走。
脚刚抬,鞋底黏住一块湿泥。低头一看,泥里埋着半片纸灰,烧得不彻底,边缘卷曲,上面隐约有个“婚”字。
他蹲下,用指甲抠出来,对着月光看了两秒,塞进算盘夹层。
算盘珠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