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从地底爬上来,缠在手腕上像一条活的沙虫。陈三槐没动,汤映红也没动,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什么压住了,连烟都飘不起来。
高台上的轮盘还在冒烟,裂开的画像一只眼睛掉了半截,挂在边沿晃。阎罗王低头看生死簿,簿子自动翻页,停在某一行,字迹是朱红的,像是刚写上去的:
“命定之缘,阴德为契,非权柄可易。”
他抬手想拍案,结果袖口突然渗出血丝,顺着手臂往上爬,不是血,是朱砂。那朱砂自己动,一笔一划组成小字,贴着他皮肤写:
“哥,别闹了。”
阎罗王猛地缩手,生死簿“啪”地合上,吸管从袖子里滚出来,掉在案台边缘,没人去捡。
陈三槐低头看手腕上的金线,温的,有脉动,像血管里多了一条副线。他另一只手摸进怀里,功德簿还在,封面湿了一块,但字没糊。他没打开,只是用指腹蹭了蹭边角磨损的地方。
算盘从袖中滑出半寸,铜珠无声转了一圈。
他抬起手,算盘悬在掌心,一粒珠子弹出,落在掌纹交汇处。那珠子没滚,反而开始发烫,沙粒从衣襟里钻出来,绕着珠子打转,聚成一棵小树的影子,枝叶模糊,但能看清顶端开着两朵花。
一朵花下站着个穿黑袍的无常,另一朵花旁是个端汤的女子。两人隔着花枝,影子不动,却像是已经站了很久。
汤映红看着那虚影,没说话,足踝上的金线轻轻颤了一下。
陈三槐收了算盘,沙树虚影散开,珠子落回原位。
“不是系统漏洞。”他说,“也不是谁安排的。”
汤映红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自己脚踝上的线。她没挣,也没问。
高台上,阎罗王咬牙,抬手一挥:“召姻缘司!重校轮盘!”
符文闪了三下,轮盘焦黑的表面裂纹扩大,指针抖了抖,试图转动,但刚偏了一度,就“咔”地卡住。再闪,再试,三次之后,轮盘发出一声闷响,像骨头折断,彻底不动了。
生死簿又自动翻开,同一行字重复浮现:
“命定之缘,阴德为契,非权柄可易。”
阎罗王脸色铁青,袖口的朱砂字开始蔓延,爬到手背,又往脖子上走,他甩手去拍,结果拍出一串小字:“哥,你超预算了。”
陈三槐差点笑出来。
他笑完,轮盘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地砖裂了。
一道红线从裂缝里钻出来,贴着地面游走,像蛇,直奔他手腕而来。
他没躲。
红线在离他三尺处停下,猛地向上一扬。
陆离从地底升上来。
他穿着褪色的红袍,判官笔缠在手腕上,笔尖垂着红线,另一端连着地缝。他脸瘦得脱形,眼窝深陷,但嘴角翘着,笑得像个刚完成账目平冲的会计。
“陈三槐。”他声音干涩,像纸页翻动,“阴债未清,姻缘需押。”
陈三槐看着他,“你不是在十八层地狱记账?”
“是。”陆离点头,“昨天还是账房。今天早上,地府系统自动转岗,说我要当月老。”
他抬起判官笔,笔尖红线一抖,“系统说,我押了三代阴债,换这个职位。就为了改一笔账——你们的命,不该在这轮盘上。”
汤映红往后退了半步,空桶还在手里,指节发白。
“所以你是来拆线的?”陈三槐问。
“不是拆。”陆离摇头,“是覆盖。用新的红线,把旧的压下去。只要你们的姻缘还挂在账上,我就有权限重置。”
他笔尖一挑,红线如鞭抽出,直取金线连接处。
陈三槐没动。
算盘珠弹出。
铜珠在空中一分为三,再分,化作七粒,排成北斗形状,迎着红线飞去。
“叮”一声,像算盘拨错数时的轻响。
红线断了。
陆离惨叫,判官笔炸裂,朱砂喷出来,不是墨,是血,溅在高台地砖上,立刻渗进去,形成一行字:
“陈氏阴德抵押案卷,未结清。”
他踉跄后退,手抓笔杆,但笔身开始剥落,像纸被水泡过,一层层褪色、卷边、脱落。
内里露出的不是骨头,是一本账簿。
封皮残破,写着“陈氏阴德抵押案卷”,页角有火烧痕迹,边沿发黑,像是被人反复翻过,又强行合上。
陆离低头看自己胸口,那账簿从他心口长出来,纸页随呼吸起伏。
“我押了三代阴债。”他声音变了,不像是人说的,倒像账本自己在念,“只为改一笔账——你们的命,本该在生死簿外。”
陈三槐看着他,“所以你不是来牵红线,是来收债的?”
“都是账。”陆离笑,“姻缘是负债,功德是资产,爱是未申报的现金流。你们这条金线,没有走审批流程,没有抵押凭证,没有税务备案——系统不认。”
他抬手指向轮盘,“只有走流程,才能入册。入册,才能合法。”
陈三槐摇头,“我不需要合法。”
他抬起手,金线在腕上微微发亮,“我只需要它不断。”
陆离还想说话,但身体突然僵住。
账簿开始自动翻页,一页页飞速倒退,最后停在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陈三槐”三个字,每笔交易后面都标着“未结清”,利息滚了二十年。
地缝里的红线突然收紧,猛地一拽。
陆离整个人被拖下去,像被账本吸回去。他没挣扎,只是最后看了陈三槐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地砖合拢,红线消失,只留下一道焦痕。
高台上,阎罗王盯着生死簿,簿子又翻一页,新出现一行字:
“月老职位空缺,暂由功德沙树代管。”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抬手把吸管从案台捡起来,塞回耳朵里。
陈三槐低头看手腕,金线还在,温度没变。
他伸手,把功德簿从怀里拿出来,翻开第一页。
不是财务报表。
是汤映红的字:
“今日汤底:桂花+姜糖,忌口:陈三槐讨厌薄荷。”
他合上簿子,抬头。
汤映红还在原地,桶空了,手没放下来。
“你早就知道?”他问。
“知道什么?”她反问。
“这条线。”
她看了眼自己脚踝上的金线,又抬头看他,“二十年前,你烧第一张纸那天,火苗窜得特别高。我熬汤的锅底裂了条缝,汤洒出来,火‘轰’一下变蓝。”
她顿了顿,“那天起,我每次熬汤,锅底那条缝都渗出一滴金液,落进汤里。没人喝到,但汤卖得特别好。”
陈三槐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火与汤,纸与锅,一个烧钱,一个忘情,本该两清的东西,偏偏在某个节点撞上了,像两笔不该对上的账,硬是平了。
高台上的轮盘彻底熄了,裂像垂着头,生死簿合着,阎罗王坐在那儿,像尊被拔了电源的雕像。
审判庭里安静得能听见金线在地底穿行的声音。
陈三槐往前走了一步。
汤映红没动。
他再走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一步距离。
金线从手腕到脚踝,绷得笔直,微微震颤,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
他抬起手,没碰她,只是轻轻碰了碰自己手腕上的线。
线热了一下。
她呼吸顿了顿。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张防水冥钞,正面印着“相亲礼金”,背面刻着“附:反诉状副本”。他捏着钞边,轻轻一搓,钞票散成沙粒,顺着金线滑下去,没入地缝。
沙粒落到底,姻缘池深处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某本旧账被合上。
汤映红终于开口:“你这人,连表白都像在做审计。”
陈三槐没笑。
“我只是不想欠。”他说,“尤其是你。”
她看着他,三步距离,一根线连着,中间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高台突然震动。
生死簿自动翻开,新一行字浮现:
“陈三槐,汤映红,阴德联结度98.7%,系统备案:自然生成,不可逆。”
阎罗王盯着那行字,良久,抬手,把吸管从耳朵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案台上。
他没再说话。
审判庭烟散,裂像垂首,金线深埋地底,无声流淌。
陈三槐没动,汤映红亦未动。
两人之间,一线牵两世,阴德为契,红线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