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风停了。
陈三槐还站在原地,手指卡在道袍补丁的缝隙里,摸着那部老年手机的边角。它已经没电了,屏幕黑着,但天线微微颤了一下,像是刚断开什么连接。
林守拙坐在纸人残骸旁,手里捏着一块烧焦的电路板,嘴皮动了动,没出声。张黑子靠在船尾,狗尾巴草从嘴里掉下来一半,影子里那本账簿轮廓还在翻页,速度比刚才快了几分。
孙不二抱着冒烟的平板,香炉飞行器悬浮在侧,炉火忽明忽暗,像在喘气。
没人说话。
直到远处雾中传来金属刮擦的声音——不是划水,是某种重物拖行在甲板上推进。
接着,霜。
一道细线般的白痕从雾里延伸出来,贴着水面爬向楼船,所过之处,雾气凝结成冰晶,簌簌掉落。
黑无常来了。
他踩上船头时,连脚步声都没有。玄铁铠甲压得甲板下沉半寸,白发垂到腰际,脸却年轻得不像话。他手里拎着一卷漆黑卷轴,封口用火漆印着“审查令”三个字。
孙不二立刻站直,手里的平板自动切换成待命界面。
“私设阴德热点,干扰地府5G主频段。”黑无常开口,声音像冻住的铜铃,“按律,拘押。”
陈三槐没动。
“拘我?”他问。
“连带责任人,全数带走。”黑无常目光扫过林守拙和张黑子,“设备查封,船体沉河。”
林守拙低头,手指抠进电路板边缘,指节泛白。
张黑子把狗尾巴草重新叼回嘴里,慢吞吞地说:“您这令……是不是盖错了章?”
黑无常没理他。
陈三槐却笑了。
他慢悠悠从补丁里掏出那部老年手机,按下播放键。
录音响起。
“小乖乖,只要你帮我刷满一千条五星好评,我就给你申领阴阳双社保,还能安排转世投个富人家……怎么样,想不想当我的专属纸人宠物?”
背景音里翻文件、盖章的声音清晰可辨。
黑无常的手指抖了一下。
不是幅度大,而是指甲盖边缘轻轻敲了下卷轴边缘,像在确认某个节奏。
陈三槐关掉录音,把手机递过去:“要不您再听一遍?您哥的声音,挺好认的。”
全场静了两息。
孙不二猛地抬头,盯着黑无常的侧脸。
黑无常没接手机,也没否认。他只是缓缓展开手中卷轴,露出背面一行小字:“项目监管权属阴阳账房,执法流程由判官陆离签批。”
陈三槐点点头:“所以你是来走程序的。那我申请调取原始数据流,查一下这笔‘文创补贴’到底补给了谁。”
“你没权限。”
“但我有东西能看。”陈三槐从怀里取出功德沙漏。
沙漏通体灰白,外壳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历代祖宗的名字。他左手托底,右眼突然流出一滴水,正好落在沙漏顶部。
沙粒开始逆旋。
不是倒流,是往回走。
一粒粒沙子在空中悬停片刻,拼出模糊影像——楼船夹层,木板被撬开,露出藏在里面的羊皮卷轴。卷轴摊开,上面是阴阳合同副本,左边写“清明文化输出项目”,右边却是“私人功德置换协议”,落款处一个朱砂印章,形如算盘珠,内刻“阴阳账房·陆”。
孙不二瞪大眼:“这数据……是从哪调出来的?”
“沙漏记的。”陈三槐说,“每笔阴债进出,都会留下痕迹。你哥改账的时候,忘了这玩意儿会记流水。”
黑无常盯着影像,嘴唇抿成一条线。
张黑子忽然动了。
他反戴工作证,哭丧棒往地上一顿,整个人跃起,棒头精准挑向黑无常袖口。
一张泛黄纸片飞出。
飘在半空时,所有人都看清了上面的字:《私生子承认同阳契》,加盖阎罗殿火漆印,签署人——陆离。
黑无常暴喝:“住手!”
晚了。
纸片落地前被风掀了个面,背面还有行小字:“血脉验证符咒已生效,魂丝共鸣率98.7%。”
孙不二倒抽一口冷气:“你们……是亲兄弟?”
黑无常没答。他盯着那张纸,像是第一次看见它。
陈三槐看着他,语气平淡:“所以你不是来执法的。你是来灭口的。你哥让你来收走这船,顺便把知道真相的人都塞进轮回通道,对吧?”
黑无常终于抬眼。
“证据不足。”他说,“这份合同可以伪造。录音也能剪辑。至于这张纸……”他伸手去抓,“更是荒谬。”
哭丧棒横空拦住。
张黑子站在他面前,棒头点地,影子微微鼓起,像是吞了什么东西。
“这纸是从你袖子里掉的。”他说,“不是我栽赃。你要抢回去,等于当众销毁证据。”
两人对峙。
空气僵住。
就在这时,桅杆阴影里,一道青影闪出。
李白纸人不知何时已攀上高处,指尖勾着一根金线,线连着船体内埋的微型电路板。他袖袍一挥,整艘船的wiFi标志再次浮现,蓝光一闪,功德沙漏猛地一震。
陈三槐还没反应过来,那纸人已俯冲而下,一把夺过沙漏。
“此物合该归我润笔!”他高声吟道,“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话音未落,脚下猛踏。
甲板炸裂。
墨色河水从裂缝喷涌而出,带着腐纸味和旧书霉气,瞬间淹没半船。断裂的木梁砸向孙不二,他抱着平板滚开,香炉飞行器被水流冲得歪斜,炉火熄了一半。
林守拙被气浪掀翻,后背撞上残破的纸人乐队,手里那块电路板咔嚓碎裂。
张黑子单膝跪地,哭丧棒插进甲板稳住身形,抬头时正看见李白纸人踏着墨浪退向雾中,沙漏在他手中发出嗡鸣。
黑无常站在原地,没追。
他低头看着那张落在水洼里的私生证,火漆印正在融化,字迹模糊。他抬起手,似乎想捡,又放下。
陈三槐趴在断裂的桅杆上,右手死死攥着沙漏外壳的一角。原本完整的沙漏已被扯开,半边嵌在纸人手中,半边留在他掌心,沙粒顺着裂缝不断流失,滴进墨河,每一粒落下,水面就泛起一圈金色涟漪。
孙不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冲黑无常吼:“你还愣着干什么?那是地府核心数据载体!丢了得重启整个功德结算系统!”
黑无常没动。
他看着陈三槐,忽然问:“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陈三槐喘了口气,“但我知道你哥不会让外人查自己。所以他派来的,一定是信得过的人——比如亲人。”
黑无常沉默。
远处,墨河翻涌,李白纸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雾中。
张黑子拔出哭丧棒,正要追,脚下一滑,踩到一片湿滑的纸灰。他踉跄了一下,回头看向林守拙。
林守拙蹲在纸人残骸边,手里捧着那块碎裂的电路板,嘴唇颤抖:“我扎的船……怎么就成了他们搞钱的壳子?”
孙不二走到陈三槐身边,盯着他手中残破的沙漏:“还能修吗?”
“修不了。”陈三槐摇头,“但它记得所有账。只要有一粒沙回来,就能对一次码。”
孙不二咬牙:“那咱们就得把那纸人找回来。”
“不用。”陈三槐抬头,看向黑无常,“他知道去哪儿交差。他哥在哪,沙漏就会被带到哪。”
黑无常终于动了。
他弯腰,将那张湿透的私生证拾起,塞回袖中。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向船尾。
“你要走?”张黑子问。
“审查结束。”黑无常说,“项目暂停。”
“就这么算了?”
“没有证据。”黑无常踏上雾面,如履平地,“一切等酆都复核。”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录音……”他说,“删了。”
陈三槐没回应。
黑无常没回头,继续前行,身影渐渐被雾吞没。
孙不二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句脏话。
林守拙忽然抬起头:“等等。”
所有人都看他。
他指着自己刚才摔碎的电路板,声音发颤:“这板子……是我三年前做的第一批样品。那时候,还没接到任何订单。”
陈三槐眼神一凝。
“意思是……”孙不二接话,“这船,在我们动手之前,就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林守拙点头:“有人提前植入了控制系统。我只是……替他们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陈三槐低头,看着掌心那半截沙漏。
沙粒仍在流失,但最后一粒卡在出口,晃了晃,没掉下去。
他忽然想起王寡妇上个月塞给他的一包辣条。
包装袋上印着个倒骑驴的老汉,车筐里堆满蟠桃味零食。
当时他还笑说,天庭也开始做地摊货了。
现在想来,那老汉的眼神,怎么那么像在盯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