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的右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麦克风顶部的小灯上,溅开一滴透明水痕。那灯闪了两下,没灭。
他没擦脸,也没动手指,只是把话筒往下压了半寸,对准新生儿还在划动的指尖。音波顺着金属外壳传入地缝,石板微微震颤,像是有人在底下敲摩斯密码。
“再响一次。”他说。
汤映红靠在纸马身上,肩头那层彩虹雾气忽然抽紧,像被风吹皱的糖纸,贴着地面往基站底座卷去。她吸了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一道细长的香流。那气味不甜也不冲,闻着像晒化的棒冰混着雨后柏油路的味道。
三步之外,一个刚过奈何桥的亡魂突然弯腰,嘴里“咔”地吐出一片黑晶片,落地就裂。紧接着,旁边两个排队等注册的鬼也接连干呕,各自喷出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清一色漆黑如墨,边缘整齐得不像天然形成。
陈三槐蹲下去,用指甲盖把其中一块翻了个面。左眼猛地一抽,视野里瞬间刷出一行小字:【债务关联:威廉·孔|来源:六道轮回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备注:秦桧阴魂注资协议第3条】。
“原来不是走私集团。”他低声说,“是壳公司。”
林守拙抱着纸马,听见这话,手抖了一下。那马只剩最后一口气,鼻孔喷出的白气都带着灰渣,蹄子陷进石缝里,动不了。
杨石头蹲在夜壶边,盯着地上一堆碎块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往壶内衬一掏,抓出一把泛黄的土。他瞅了眼陈三槐,对方点头,他就把土撒了出去。
土粒刚碰上那些黑片,其中一块突然亮了。
光影浮空,三秒画面:一间密室,墙上挂着阴阳合同模板,秦桧穿着现代西装坐在主位,对面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递上一份股权转让书。镜头扫过签名栏——威廉·孔,手写体,末尾还画了个玫瑰状花押。
“胎记?”陈三槐眯眼。
话音未落,那块碎片“啪”地炸开,化成烟尘。
“不够。”张黑子从人群后走出一步,工作证贴在胸口,边缘那道金线隐隐发烫。他没敢拿出来看,只低声道:“看得太短,连资金流向都截不全。”
陈三槐没接话,反而抬头看向汤映红。她正扶着纸马喘气,彩虹雾气已经缩回肩头,薄得像一层保鲜膜。
“还能再来一次吗?”
汤映红咧嘴笑了笑,牙龈有点发白:“你让我吐血倒是容易,可这香味……它自己选的,我不做主。”
陈三槐沉默两秒,忽然把麦克风倒过来,用底部金属杆轻轻敲了三下石板。声音不大,但频率和新生儿划痕完全一致。
地面又震了。
这次不止三个鬼吐片,七八个路过亡魂齐齐弯腰,喉咙里发出类似打嗝的闷响,纷纷吐出黑色碎片。有的落在裂缝里,有的卡在砖缝中,全都静静躺着,没人敢碰。
陈三槐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一片,左眼突然剧痛。三千条阴债清单在他眼前疯狂滚动,最后停在一条从未见过的记录上:
【持有者:未知转世体】
【绑定项目:轮回信贷池·优先级债权】
【担保人:秦桧(已注销)】
【实际操控方:威廉·孔|持股99.7%】
他收回手,抹了把眼角,发现指尖沾了点湿。不是泪,是血。
“他在洗命。”他说,“一代代转世,把罪业拆成小额贷款,让地府当债主替他还信用。”
杨石头听得直挠头,顺手又拍了下夜壶。这一拍不打紧,壶身“嗡”地震颤,竟从壶口喷出一团混着草根的深褐色泥土,簌簌落了一地。
土堆中央,裹着半块龟甲。
那东西表面布满阴刻文字,排列方式和刚才碎片里的资金编号完全吻合,像是某种账本密钥。
林守拙眼睛一下子亮了,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纸马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别碰!”张黑子突然低喝,“刚才那马蹄一挨就叫,说明有问题。”
陈三槐没动,盯着龟甲看了几息,忽然想起什么。他撩起袖子,咬破食指,将一滴血甩了上去。
血珠滚过刻痕,中途毫无反应,直到滑到某处生辰八字时,那一格突然发烫,冒出一丝青烟。紧接着,几个字浮现出暗红色纹路,形状扭曲,却能辨认——是秦桧私印的变体。
“还真是他。”陈三槐松了口气,又觉得胃里发沉。
他闭上右眼,只用左眼凝视龟甲。通阴视线穿透裂纹,里面浮现出断续影像:某个穿唐装的老头在功德簿上改账目;一个民国商人向判官行贿十万冥币买寿命;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名港商在阴曹银行开户,账户名写着“秦氏家族信托基金”。
画面跳到最后——威廉·孔站在一座太阳能骨灰堂前,手里拿着象牙手杖,轻轻一点,面前上百具尸体同时睁眼,齐声喊出同一串数字:。
那是冥币印刷序列号。
“他不是想逃轮回。”陈三槐喃喃,“他是想当轮回本身。”
汤映红靠着纸马,呼吸越来越浅。她抬手摸了摸肩头残留的雾气,发现颜色已经开始褪成灰白。
“下次……怕是得拿头发当引子了。”她苦笑。
林守拙低头看着怀里快要熄火的纸马,伸手抚了抚它的脖子,声音哑得像砂纸磨墙:“再撑一会儿,等她跳完这支舞……就够了。”
杨石头蹲在龟甲旁,手里还攥着一把祖坟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说这玩意要是能联网,能不能直接查它数据库?”
没人回答。
陈三槐伸手将龟甲翻了个面,发现背面有一道极细的凹槽,形状像钥匙孔,但没有任何标识。他试着用指甲盖刮了刮,没反应。
“血脉认证只能打开门。”他说,“读不读得懂里面的字,还得另想办法。”
张黑子这时往前走了两步,工作证终于从怀里露出来一角。屏幕黑着,但边缘金线正一明一暗地闪,像是在接收什么信号。
他没说话,只是站到了新生儿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锁住那孩子仍在划动的手指。
石板上的痕迹越来越深,某些笔画甚至渗出了暗红液体,像干涸多年的血槽重新开了口。
陈三槐盯着那轨迹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些符文不是随便划的。
它们正在慢慢拼成一个名字。
第一个字出了头,是个“秦”字的半边。
第二个字起笔带钩,像是“桧”的木字旁。
他抬起手,把染血的龟甲紧紧攥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汤映红靠在纸马旁,肩头最后一点彩虹雾气飘散在风里。
林守拙抱着马,嘴里还在念叨快了快了。
杨石头握着夜壶,土没撒完,也不敢撒。
张黑子站在阴影里,影子比平时厚了一圈。
新生儿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