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纸灰打着旋儿贴地跑,像一群不肯安分的黑蛾子。陈三槐站着没动,鞋底还沾着刚才那匹纸马化成的灰,脚趾头从破洞里露出来,被夜风一激,有点发麻。
他盯着玉牌嵌进高台的位置,那地方现在泛着微光,不像是电,倒像是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油灯,火苗不大,但稳。
汤映红站他左边,手垂在身侧,指尖刚收回来一点残香,金不金紫不紫的,在空气里飘了半秒就散了。她没说话,但肩膀比刚才松了些。
杨石头蹲在西边墙根,粉笔头快用完了,正歪着脑袋把“已报备”三个字补全。夜壶翻过来扣在地上,壶底朝天,连最后一缕阴气都漏干净了。
没人出声。
玉牌的光忽然跳了一下。
陈三槐左眼猛地抽了抽——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祖先账本里,进度条动了。
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差一个。
他抬手从怀里摸出一小撮土,不是祖坟土,是林守拙前天塞给他的,说是“扎过十万纸人后烧出来的灰,能通灵”。他当时以为老头又在忽悠他买高价耗材,结果今早发现这包灰会在半夜自己抖。
他扬手一撒。
土没落地,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折纸的脆响,像是谁在极远处叠了个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动静。
有鬼在掏胸口。
不是挖心那种狠劲,是小心翼翼地往衣服里摸,然后轻轻一碰。
第一百万个徽章,被人戴上了。
金光炸开的时候,陈三槐差点以为自己右眼又要开始漏水。可这次没有,那股熟悉的焦味也没来。光是从地上冒出来的,顺着砖缝、台阶、柱基往上爬,像是给整座建筑镀了一层薄皮。
他看见了。
百万徽章同时亮起,不在眼前,而在他左眼的账本里。那一行行欠债、罚息、滞纳金的条目之间,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金点,每个点都在跳,像心跳。
“成了?”杨石头抬头,粉笔啪嗒掉在地上。
没人回答。
陈三槐咬破指尖,血珠还没滴下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吸住了。他抬手,在空中划了三个字:**结义**。
金光骤然合流,汇成一道粗得吓人的光柱,直冲云霄。头顶的避雷针再次亮起,但这回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和四周无数细小的光丝连成网,织成一片。
他腿一软,跪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是压不住。
那股力量太实了,不像功德,倒像是整个阴阳两界的呼吸突然压在他肩上。他听见自己骨头咯吱响了一声,低头看手,指甲盖发白,指节却泛着青。
“你撑得住吗?”汤映红问。
“撑不住。”他喘了口气,“但我现在要是倒下,系统得记我违约。”
话音落,玉牌嗡鸣加剧,高台下方的地脉开始震动。一道裂痕从东侧蔓延过来,游魂的影子在边缘晃动,像是闻到了腥味。
汤映红抬手,这一次没用紫雾,也没放香。她只是把手掌贴在地上,掌心朝下,像在测温度。
金光顺着她的手腕漫上来,缠住手臂,又滑向地面。裂痕止住了,游魂退了半步。
“你还真会捡时候献身。”她说。
“我没献身。”陈三槐冷笑,“我只是不想明天头条写‘道士累死当场,临终遗言:求个人替我点外卖’。”
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结果发现左眼看得太清楚了。
账本变了。
不再是满屏的“欠赵家三炷香”“误烧李氏清明纸”,而是一条崭新的记录:
【功德转化启动】
【来源:百万用户共享结义契约】
【总量:等值阳寿二十年】
【接收者:未指定】
下面还有行小字:【若十二刻内无人认领,能量溃散,系统重置为初始状态】
他愣了一下。
二十年。
这个数他熟。师父咽气那天,槐木符转嫁的就是二十年。后来他左眼通阴债,右眼泪不停,就是因为这笔账一直挂在头上,压着他走不动。
他下意识想填自己名字。
手指悬在半空,血还没干。
可就在那一瞬,账本深处跳出一条旧记录:
【陈太公|阳寿透支至极限|备注:以二十年换玉佩,未归还】
陈三槐怔住了。
前两天夜里,智能机顶盒突然自动开机,太爷爷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一边跳广场舞一边喊:“臭小子!你爷我拿命换的玉佩呢?退不了货知道吗!”他当时以为老头又在诈他买保健品,随手回了个“知道了”。
原来不是保健品。
是阳寿。
他喉咙动了动,没出声,低头把血涂在指尖,在虚空中写下三个字:**陈太公**。
光柱猛地一颤。
天空裂开一道口子,不是雷,也不是云,就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沙漏。
倒着的。
沙漏里原本空荡荡,现在却被金色的流光一点点填满。裂缝弥合,结构重组,最后整个沙漏发出一声闷响,像是锁扣扣紧。
下一秒,一道人影从里面弹了出来,落地滚了半圈,翻身站起,动作利索得不像话。
陈三槐抬头。
那人一头白发转青丝,背挺得笔直,脸上皱纹全没了,眼角都没耷拉。穿着件老式对襟褂子,脚上蹬着双布鞋,手里还抱着个纸人。
是他太爷爷。
青年模样的太爷爷。
“哎哟!”老头一站稳就咧嘴笑,“这感觉,比我年轻时偷喝孟婆汤还爽!”
陈三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怎么,不认识了?”太爷爷扭了两下腰,又哼起《定军山》,“刚才那二十年,我拿去换了块玉佩,说能保你平安。结果你小子自己搞定了,那玉佩作废,阳寿就得退回来。系统刚反应过来,给我原路奉还,还多送十年利息!”
他拍了拍陈三槐肩膀:“谢了啊,乖孙。”
陈三槐终于找回声音:“你……能不能别拿命给我买东西?”
“那哪行。”太爷爷摇头,“当长辈的,不就该替晚辈垫点首付吗?”
话音未落,天上传来一声咳嗽。
不高亢,也不威严,就是普通老头那种被烟呛到的咳法。
紧接着,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
“这是三界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陈三槐抬头,云层没开,也没见人影,可那声音就是落下来了,带着点电子杂音,像是从老旧广播里放出来的。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徽章同时加深了一道纹路,像是被重新烙印。高台基石嗡鸣不止,地面彻底稳固,连之前被秦桧雕像压塌的角落都自动修复,砖石归位,不留缝隙。
汤映红看着远处,鹊桥的轮廓还在,但她没再出手加固。她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空中凝成一缕淡金色的线,随即消散。
杨石头蹲在原地,把空夜壶抱起来搂了一会儿,又放下。他没再补字,也没调侃,就那么盯着高台看。
太爷爷已经跳上一块台阶,抱着纸人开始扭秧歌,嘴里唱着“这一仗打得真漂亮”,脚步踩得咚咚响。
陈三槐站在原地,手还搭在玉牌上。
左眼看的是百万徽章连成的星海,右眼干干净净,一滴泪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这身补丁道袍,好像也没那么破了。
风吹过来,鬓角的纸灰扬了扬,落在他肩头。
他没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