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银行的灰还在脚边打转,像一群不肯散去的蚊子。陈三槐坐在供桌后,手里那片带符文的碎片硌着掌心,不疼,但压得人想叹气。
他没叹。只是把《金融鬼话》残页往怀里塞了塞,鞋底破洞里的金属片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
就在这时候,风来了。
不是普通的风。是带着一股熟透到发烂的果腥味,混着奶香、酒气和某种说不清的发酵酸臭,层层叠叠地从东南方向压过来。街角几个游魂正飘着走,闻了一口,当场弯腰干呕,嘴里吐出的不是秽物,是一串串冒着泡的冥币,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陈三槐右眼一热,泪水滑下来,在桌角烧出三个字:**香源:东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灰的手指,又抬头望向门外。那股味儿越来越浓,像是有人把整座榴莲种植园倒进火锅里煮沸,再拿去熏腊肉。
“这谁家开的殡仪馆配餐?”他嘟囔了一句,起身穿鞋。道袍补丁在膝盖处磨出响动,北斗七星缺了个角。
刚走到门口,巷口钻出个人影,提着夜壶,捂着鼻子直跺脚。
“三槐!快去看看吧!”杨石头喘得像拉风箱,“汤老板那店……炸了!不是火炸,是味儿炸!整个酆都城的鬼都在吐阴德!执法队都出动了,说要查封‘生化污染源’!”
陈三槐眯眼:“汤老板?哪家?”
“还能哪家?孟婆汤连锁第三分店!招牌都熏绿了!”
他没接话,转身就走。露脚趾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在躲地雷。越靠近街尾,空气越稠,那股味儿简直能糊住鼻孔内壁。
店铺门口挂着电子牌,原本写着“珍珠奶茶味孟婆汤今日特供”,此刻字迹正一点点褪色,红得像放了八年的葡萄酒。门缝里往外冒黄绿色雾气,隐约能听见锅里咕嘟咕嘟的响动,节奏很稳,像是有人在用呼吸控制火候。
陈三槐蹲下身,从袖口摸出三枚铜钱,指甲盖轻轻一磕,弹在门框左、右、中三处。声音不大,却像是敲在某种骨头上,雾气猛地一缩,门缝裂开寸许。
他侧身挤进去,袖子掩住口鼻。店内冷得反常,吸一口气,肺里像塞了冰块。
柜台后,汤映红背对着门,手里长勺搅动汤锅。她肩膀绷得很紧,每一次呼气,锅上升腾的香气就变一次样——前一秒还是甜腻的桂花香,下一秒就炸成刺鼻的榴莲臭,循环往复,毫无规律。
陈三槐右眼又开始流泪,泪珠落地,烧出八个字:**心绪紊乱:愤怒峰值**
他不动声色退半步,靠墙站定。左眼视野里,阴债清单正在跳动,利率数字忽高忽低,和汤锅上方那团气味波动完全同步。
这不是巧合。
他掏出算盘,放在柜台上,三枚铜钱摆在盘心。手指轻拨,算珠自行滚动,最后停在中间一行,打出一串结果:
**催化剂:外力注入,非自发**
“谁在外面?”汤映红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平时。
“我。”陈三槐没动,“路过,闻着像你家锅烧穿了。”
她没回头,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没事别进来。今天不营业。”
“执法队马上到,说你这儿排放超标,污染阴气纯度。”他往前挪了半步,“你要不想被封店,最好让我看看锅里加了什么。”
“我没加东西。”她冷笑,“我只是……有点烦。”
“烦到能把汤熬成毒气弹?”
她猛然转身,眼睛通红,额角有细汗。“你再往前一步,明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话音落,锅里汤水翻涌,颜色从乳白迅速转深,变成一种近乎凝固的酒红色,表面浮起细密泡沫,像是在发酵。
陈三槐瞳孔一缩。
这颜色不对劲。他知道这种变化——这是“记忆醇化”的前兆。传说中,喝了这种汤的人会陷入温柔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幸福的时刻,然后彻底忘记来世目的。轻则滞留忘川岸边十年,重则魂魄稀释,化为雾气消散。
而触发它的关键,是高浓度健忘草提取物。
可健忘草不会让汤变红。能让它变成八二年拉菲色的,只有一种可能:情绪催化到了临界点,体香反噬了药性。
他盯着汤映红脖颈后方,那里有一小块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像是被人用针扎过又愈合了。
“你最近见过谁?”他问。
“没人。”她握紧勺柄,“我就在这儿熬汤,一天十二锅,卖给该喝的人。”
“可你的香变了。”他说,“以前是桂花,上个月是玫瑰,昨天还有人说闻到了焦糖布丁。现在呢?全城鬼魂都在吐冥币,你告诉我只是‘有点烦’?”
她咬住嘴唇,没说话。
陈三槐抬手,慢慢伸向汤锅边缘,想探一下温度。
“我说了别碰!”她猛地扬手,长勺拍在锅沿,溅起一滴汤汁,擦着他手背飞过。皮肤瞬间发麻,像是被蚂蚁啃了一口。
他收回手,发现指尖微微发紫。
“这汤,”他低声说,“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的情绪不是失控,是被人调成了开关。”
她愣住。
“你每次生气,香味就变质;香味一变,阴债利率跟着跳。刚才我在外面就看明白了——你这儿不是厨房,是金融终端。有人拿你当活体调节器,用来操控市场情绪。”
汤映红脸色变了:“不可能……我每天只按配方下料……没人进来过……”
“不需要进来。”他指向墙上那块阴德记账板。数字正在疯狂刷新,一笔笔交易跳出,客户名单里赫然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判官陆离。
“你看,每次你气息乱了,就有‘情感溢价’入账。有人在买你的情绪波动,把它当成金融衍生品炒。”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呼吸一滞。
“我不信……这不可能……”
“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陆离会订一杯‘特调遗忘’?他不需要喝孟婆汤。”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锅里的红酒色液体突然安静下来,不再翻滚。一股极淡的香气升起,像是雨后的槐花,干净得让人想哭。
汤映红整个人晃了一下,扶住灶台才没倒下。
陈三槐右眼再次流泪,这次烧出四个字:**信号中断**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不是中断,是切换。
有人切断了外部操控,但没释放她。
他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她后颈的头发。那块青斑正在缓慢蠕动,像有东西在皮下游走。
“你被人种了香引。”他说,“不是毒,是控。他们用你的体香做交易接口,每一缕味道都是数据流。你现在不是老板娘,是服务器。”
她瞪大眼:“谁……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你香。”他松开手,“而且你认识我。亲缘关联越强,信号穿透力越高。上次纸人偶跳舞,这次你熬汤失控,下次呢?说不定连杨石头撒尿都能影响K线图。”
她靠在墙上,喘息着:“那我现在怎么办?逃?关门?”
“逃不了。”他摇头,“你一停业,他们就知道暴露了。得继续熬,但得换规则。”
“怎么换?”
他从怀里摸出算盘,放在灶台边。“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每次搅拌,按我说的节奏来。快慢、方向、圈数,都不能错。我要把你变成反向信号发射器。”
“什么意思?”
“别人用你搞恐慌,我就用你传假数据。”他手指敲了敲算盘,“你不是服务器吗?那咱就往系统里灌病毒。”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不怕我也被改造成杀伤性武器?”
“怕。”他说,“但我更怕你哪天突然开心起来,结果全城鬼魂集体失忆,连自己欠了多少债都不记得。”
她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疼。
“所以……你要我假装正常?”
“不。”他盯着锅里那层静止的红汤,“我要你装得比平时还疯一点——但疯得有节奏。让他们以为系统稳定运行,实际上,咱们在偷偷改账。”
她沉默片刻,低声问:“万一……他们发现呢?”
“发现?”他把一枚铜钱夹在指间,轻轻弹向空中,“那就说明他们慌了。慌了就好办。”
铜钱落下,正好卡进算盘缝隙,发出清脆一响。
汤映红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长勺。她的手还在抖,但眼神定了。
“第一组动作。”陈三槐开口,“顺时针七圈,停顿三秒,逆时针四圈半,然后——用力搅一下,像要把锅底戳穿。”
她照做。
勺子划过汤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锅中红液微微震荡,香气扩散,仍是榴莲味,但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
陈三槐左眼闪过一串数字。利率曲线出现微小波动,随即被系统强行拉平。
他在心里记下一笔。
有效。
“第二组。”他说,“慢两拍,快三拍,再慢一拍。记住,像心跳。”
她点头,手腕调整节奏。
就在这时,锅里的汤突然剧烈翻腾,颜色由红转黑,一股焦糊味冲了出来。
汤映红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后仰。
陈三槐伸手撑住柜台,目光死死盯住她后颈——那块青斑正在急速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体内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