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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江南,细雨如烟。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纱幕,温柔地笼罩着小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被浸润得油亮光滑,倒映着两侧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朦胧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河岸边初绽的桃花那若有似无的甜香。

石拱桥小小的弧度横跨在窄窄的河道上,像一道弯弯的眉。桥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桥心处,立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下罩着两个紧挨着的年轻身影。伞骨微倾,执着伞的少年王九龙,几乎将整个伞面都遮在了身畔的少女江揽月头顶,自己的半边肩头早已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

江揽月微微仰着脸,那双杏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少年清朗的倒影,还有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她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淡黄色的糕体散发着温软的甜香。她踮起脚尖,努力地将糕点凑到王九龙唇边。

“喏,最后半块,给你啦。”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檐下滴落的雨珠敲在青石上。

王九龙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那温润的甜意,仿佛一路暖到了心窝里。他望着她近在咫尺、被细雨濡湿后更显光洁的脸颊,还有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一股滚烫的冲动骤然涌上喉头。

“揽月……”他的声音在雨丝的沙沙声中显得有些紧绷,握着伞柄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微微泛白,“你等我!等我上京赶考,待我高中了状元……”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要凿刻在这江南的烟雨里:

“我王九龙,定用那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

誓言出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孤勇和灼热,仿佛连这缠绵的雨丝都要被蒸发殆尽。江揽月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比岸边的桃花还要娇艳。她飞快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只余下唇边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羞涩又甜蜜的笑意。她轻轻地点了下头,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王九龙的耳中:

“嗯……好,我等你。”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为这青涩的盟约奏着缠绵的背景。

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又是春日,却是京城。天高云阔,阳光炽烈,将巨大的喜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座煌煌帝都之上。朱雀大街,宽阔得能容下八马并驰,此刻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彩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几乎要将天空都染成一片斑斓的海洋。

今日是新科状元游街夸官。

状元郎王九龙,身着御赐的大红蟒袍,头戴双翅乌纱帽,帽顶那象征无上荣耀的金花簪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他高踞在披红挂彩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曾经江南烟雨里的清俊少年,如今眉宇间沉淀着一种属于功名顶峰的、近乎炫目的光华,明亮,却又带着一丝被皇权骤然拔擢后特有的疏离感。他目光平视前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威严的微笑,接受着道路两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与艳羡。

“状元郎!状元公!”“天佑我朝,英才辈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人群之中,一个角落显得异常安静。江揽月挤在最前面,纤细的身躯被后面激动的人群推搡得有些摇晃。她今日特意换上了箱底里最体面的一件水绿色春衫,发间只簪着一支略显陈旧、却打磨得异常光润的竹簪——那是三年前王九龙临行前,在灯下亲手为她削刻的礼物,簪尾处,两个细小的篆字“揽月”依稀可辨。

她的心跳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混合着街面上震耳欲聋的喧嚣,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近了,更近了!那高头大马,那身刺目的红袍,那张铭刻在骨血里的脸庞……是他!她的九龙!

就在王九龙策马行至江揽月前方不远处,目光即将与她焦灼的视线交汇的刹那——

“公主驾到!”

一声尖锐悠长的通传,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沸腾的喧嚣。喧闹的人潮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屏息般的寂静。

人群如被劈开的海浪般,齐刷刷地向着街道两侧更深地跪伏下去。只见前方,皇家仪仗威严赫赫,金瓜钺斧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一架由八名精壮内侍稳稳抬着的、无比华贵的凤辇缓缓驶来。辇上端坐的女子,身披霞光般灿烂的嫁衣,珠翠环绕,凤冠巍峨。她微微侧首,隔着珠帘,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高头大马上的红色身影上。那张年轻娇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属于皇家贵胄的、理所当然的从容笑意,以及……一丝新嫁娘特有的、含羞带怯的等待。

王九龙胯下的骏马,在仪仗前极其自然地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未曾改变分毫,依旧矜持而完美。他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迎向凤辇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自始至终,他的视线未曾偏移,更没有投向那个角落,投向那个穿着水绿衣衫、发间簪着竹簪,正死死咬着下唇,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女子。

凤辇的珠帘轻轻晃动,公主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仪仗缓缓前行,王九龙亦轻夹马腹,跟随在侧。那身状元红袍与凤辇的嫁衣,在正午的阳光下并驾齐驱,红得刺眼,红得如同泼洒开的、浓稠的血。

人群的欢呼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更加狂热、更加谄媚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向那对沐浴在皇家恩宠中的璧人。

江揽月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汹涌的人潮在她身边涌动、推挤、欢呼,她却感觉置身于一个冰冷死寂的真空。那震天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只有那两抹并肩而去的、刺目的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瞳孔深处,留下永难磨灭的灼痕。

世界的声音褪去,只剩下心脏在空寂的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带着濒死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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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正一点点吞噬着天际最后的光亮。江揽月枯坐在她租住的小院窗前,窗台上那盆原本生机勃勃的兰草,叶片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翳,无精打采地垂着。她面前放着一只小小的、简陋的竹编鸟笼,里面空空如也。这曾是王九龙送她的信鸽,载满了三年间无数期盼和絮语的信使。

忽然,一阵急促的扑棱声打破了死寂。一只熟悉的、羽翼带着长途跋仆后疲惫痕迹的信鸽,跌跌撞撞地落在了窗棂上,歪着小脑袋,发出低低的“咕咕”声。

江揽月死水般的眼瞳骤然一缩,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颤抖着手指解下绑在鸽腿上的那截细小的竹管。指尖触到竹管光滑冰凉的表面,一种近乎痉挛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拔开塞子,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张纸。

展开信笺的瞬间,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冷冽墨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宫廷的、疏离而昂贵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信纸是上好的洒金笺,触手生凉。

纸上只有一行字,墨色浓黑,笔锋凌厉,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地刺入她的眼底:

“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穿透她的眼球,狠狠扎进大脑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足以摧毁理智的剧痛。呼吸骤然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然后又被投入了冰窟之中。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消失,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也淹没了她。

信纸无声地从她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像一片枯萎的落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行字,在彻底降临的黑暗里,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轻笑。

“呵……”

接着,那笑声仿佛挣脱了束缚,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破碎,疯狂地撞击着四壁,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的悲鸣。笑着笑着,温热的液体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无边的黑暗,顺着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

她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火镰。嚓的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满是泪痕、却扭曲出一个诡异笑容的脸。她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页冰冷的洒金笺,毫不犹豫地将它凑近了那簇小小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昂贵的纸张,瞬间吞噬了那行冰冷刻毒的字迹。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作几片带着火星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如同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江南烟雨和竹桥油伞的灰烬。

火焰熄灭,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浓稠的黑暗重新统治了一切,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寒冷。

京城东,温柔乡销金窟,醉月楼。

楼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混合着脂粉的甜香和酒液的醇烈,织成一张令人沉沦的网。空气永远粘稠暧昧,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

“揽月姑娘!揽月姑娘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嘈杂的大堂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楼梯转角处,一个身影缓缓步下。水红色的薄纱衣裙,勾勒出玲珑的身段,裙摆随着莲步轻移,荡开涟漪般的柔波。发髻高绾,乌黑如云,斜插着几支点翠衔珠的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折射着烛火细碎的金光。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衬得那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发欺霜赛雪。曾经那支素朴的竹簪,早已不知所踪。

她的脸上,施着恰到好处的、精致的妆容。远山眉黛,朱唇一点,鲜艳得如同初绽的玫瑰。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顾盼神飞。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化不开的、冰冷的虚无,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投射进去的光亮都被吞噬殆尽。

“哎呀呀,可算是把揽月姑娘盼来了!”一个身形富态、穿着锦缎、头上插满金簪玉钗的中年妇人扭着腰肢迎上来,脸上堆满了职业化的热络笑容,眼神却精明锐利如鹰隼。她是醉月楼的老鸨,人称金妈妈。

金妈妈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亲昵地挽住江揽月的胳膊,动作熟稔得如同摆弄一件精心打造的瓷器。她刻意拔高了声调,带着一种炫耀般的得意:“各位爷可瞧好了,这就是我们醉月楼新来的头牌,揽月姑娘!瞧瞧这模样,这身段,这气韵,不是我金妈妈吹嘘,满京城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尤其那嗓子……啧,唱起小曲儿来,保管让爷们骨头都酥了半截!”

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江揽月发间冰凉的珠翠,又轻轻捏了捏她光滑的手臂,像是在确认货物的成色。江揽月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更加娇艳了几分,顺从地任由金妈妈展示着,眼波流转间,精准地捕捉着台下那些或贪婪、或痴迷、或玩味的目光,对着其中一位衣着最显华贵的富商,轻轻投去一个欲语还休的媚眼。

“金妈妈,你这宝贝疙瘩,今日可得让爷们开开眼!”那富商被那一眼撩拨得心头发热,迫不及待地拍着桌子喊道,“先唱一个!就唱……唱个最拿手的!”

“对!唱一个!”“让揽月姑娘开开金口!”顿时起哄声四起。

金妈妈笑得更欢了,推着江揽月往中央那个小小的、铺着红绒毯的台子走去:“好嘞!我的好姑娘,今儿个可得给各位爷好好亮亮嗓子!”她压低声音,在江揽月耳边飞快地叮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拿出看家本事来,头炮要响!”

江揽月莲步轻移,走上那方小小的红台。乐师适时地拨动了琵琶弦,几声清越的过门。她站定,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欲望的脸。然后,她微微侧首,对着离台最近、刚才叫得最响的富商,嫣然一笑。那笑容绽开的瞬间,如同最艳丽的罂粟花在暗夜中盛放,带着致命的诱惑。

檀口轻启,吐出的声音并非寻常的婉转莺啼,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慵懒又沙哑的磁性,如同羽毛搔刮在心尖上,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郎君呀……你听奴家唱……”

曲调缠绵悱恻,歌词香艳露骨,正是时下秦楼楚馆中最流行的靡靡之音。她唱得投入,眼波流转,身姿随着曲调轻轻摆动,腰肢款摆,媚态横生。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撩拨着台下看客最敏感的神经。

当她唱到那句“愿君多采撷,莫负好春光”时,台下已是喝彩连连,气氛灼热。

“好!唱得好!”那富商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灌下一大杯酒,拍着桌子大声嚷道,“揽月姑娘,给爷唱个更带劲的!就唱……就唱现在城里最时兴的那首!状元爷写的那首!”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常客立刻心领神会,哄笑起来,眼神里带着狎昵和看热闹的兴奋。

“对对对!就唱那个‘半点朱唇’!哈哈!”

“听说那可是新科状元写给旧情人的绝句呢!够味儿!”

“揽月姑娘,快唱!让爷们听听你这‘朱唇’唱出来是个什么销魂滋味儿!”

金妈妈在台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飞快地瞥向台上的江揽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揽月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娇媚如花,眼波流转间,甚至更添了几分妖娆的风情。她微微颔首,对着起哄的方向,声音又软又媚,拉长了调子:

“既然爷们想听……那奴家,就献丑了……”

琵琶的调子陡然一转,变得轻佻而促狭。她水袖半掩朱唇,眼波斜斜地飞过去,带着一种刻意的、放浪形骸的媚惑,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甜美,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毒针,被她用那副慵懒沙哑的嗓子唱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明明是极尽羞辱的词句,从她口中唱出,却仿佛成了一种炫耀,一种自甘堕落的宣言。

台下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口哨声和放肆的大笑。

“好!唱得好!够味儿!”

“哈哈,状元爷不要,有的是人稀罕这‘万人尝’的朱唇!”

“揽月姑娘,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醉月楼的屋顶。没有人注意到,在那片极致的媚笑和放浪之下,唱出那七个字时,江揽月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与痛楚,快得如同错觉。也没有人看见,她掩在水袖下的指尖,是如何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般的、渗血的痕迹。

状元府邸,书房。

夜色已深,红烛高烧,烛泪无声地堆积。王九龙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身上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象征无上荣宠的朱红官袍,只是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那鲜艳的红竟透出一种沉沉的、近乎凝固的暗色,如同干涸的血迹。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公文,墨迹未干,但他的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虚空中,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支早已干枯的桂花。那微小的、早已失去香气的残骸,是他藏于袖中、来自江南旧宅的唯一念想。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太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是宫中拨来伺候新科状元的老人,姓孙,低垂的眼皮下藏着浑浊却精明的光。

“大人,”孙太监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油滑,“您吩咐打听的那位……江揽月姑娘……”

王九龙捻着枯花的手指猛地一顿,枯黄的花瓣无声碎裂。他缓缓抬起眼,烛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深深陷入阴影里,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透出一种无声的紧张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冀。

“如何?”他的声音异常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

孙太监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压得更轻,如同耳语:“那位姑娘……如今在醉月楼里,挂了头牌,名号……唤作‘揽月’。”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九龙的脸色,才又继续道,“听说……极受欢迎。尤其……尤其爱唱您……您当初那句诗……”

“哪句?”王九龙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就……就是……”孙太监的声音几不可闻,“‘半点朱唇万人尝’那句……客人们……都爱点……”

书案后,一片死寂。

王九龙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他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那身朱红的官袍,此刻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久到孙太监几乎以为他成了一尊石像,才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喘息,沉重得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公文,几乎是粗暴地扯过一张雪白的宣纸,抓起案上的狼毫笔。墨汁饱蘸,笔锋落下时,却带着一种近乎狂乱的颤抖。

墨迹在纸上晕染开,字迹不再有往日的清隽风骨,反而带着一种绝望的潦草和力透纸背的痛楚:

圣旨难违,来生不做读书郎。

定不再将你相忘。

十里红妆九族亡,莫恨我这负心郎。

如若来世再相见,半点朱唇尽我尝。

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在剜心泣血。写到最后一句“半点朱唇尽我尝”时,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宣纸上,瞬间将那个“尝”字的墨迹洇开一团模糊的深色水痕。

他停下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也没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将那张墨迹淋漓、带着泪痕的纸粗暴地揉成一团,塞进孙太监枯瘦的手中。

“拿去!”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找个机会……务必……亲手交给她!”

孙太监只觉得手中的纸团滚烫灼人,他下意识地攥紧,深深躬下身:“老奴……明白。”他佝偻着背,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书房外的阴影里。

厚重的书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王九龙颓然跌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中,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躯壳。他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脸。指缝间,压抑的、如同受伤孤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逸散出来,在空旷死寂的书房里低回盘旋,最终被那身沉重得如同血枷的朱红官袍彻底吞没。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醉月楼灯火阑珊的后巷。孙太监揣着那个滚烫的纸团,如同一抹不祥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他的目标,是后角门那个负责倾倒杂物的哑巴小厮。那小厮为人木讷,口不能言,是唯一可能接近江揽月且不易引人注意的途径。

就在他即将靠近角门时,一个刻意放轻却依旧透着傲慢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孙太监浑身一僵,瞬间如同被冻住。

“孙公公?”一个年轻内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探究,“这黑灯瞎火的,您老不在前头伺候驸马爷,跑这腌臜后巷来做什么?”那内侍是公主府的心腹,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灯笼昏黄的光映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狐疑。

冷汗瞬间浸透了孙太监的后背。他猛地攥紧了袖中那个要命的纸团,脸上却迅速堆叠起谄媚又带着点尴尬的笑容,转过身,躬着腰:“哎哟,是李哥儿啊!您瞧瞧,人老不中用了!这夜里头多喝了两杯黄汤,迷迷糊糊竟走岔了道!这……这后巷乌漆嘛黑的,可吓死老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醉酒踉跄的样子,顺势将袖中的纸团更深地塞进最隐秘的夹层里,动作快得如同幻觉。

那年轻内侍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仔细着点!驸马爷和公主殿下刚歇下,别惊扰了贵人!赶紧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是是是!老奴这就回!这就回!”孙太监点头哈腰,脚步虚浮地朝着前院光亮处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棱上。直到转过墙角,彻底脱离了那年轻内侍的视线,他才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袖中那个小小的纸团,此刻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肉。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角门的方向,又迅速移开,最终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那纸团,终究是送不出去了。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袖袋深处,也沉甸甸地压在了命运的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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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醉月楼紧闭的雕花窗棂。楼内依旧笙歌不歇,暖融融的炭火驱散了外界的严寒,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脂粉香和一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暖意。

后台狭窄的角落里,江揽月对着一方模糊的铜镜,仔细地描画着。镜中映出一张妆容秾丽的脸,胭脂涂得极厚,试图掩盖那从皮肤深处透出的、不祥的青灰色。唯有那两片精心描摹过的唇,红得异常刺眼,如同雪地里凝固的血珠。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她猛地弯下腰,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秋风里即将凋零的枯叶。她飞快地用一块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压抑着那撕心裂肺的呛咳。

半晌,咳嗽才勉强止住。她喘息着,慢慢移开手帕。素白的绢帕中央,赫然绽开了一小朵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花。那抹红,与她唇上秾艳的胭脂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盯着那血迹,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个近乎诡异的弧度。她将染血的手帕随意地揉成一团,塞进妆台最底下的抽屉里,仿佛那只是不小心蹭上的胭脂。然后,她拿起那盒最艳丽的胭脂膏,对着镜子,更加用力地涂抹着自己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抹红浓烈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金妈妈扭着腰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催促:“我的小祖宗,磨蹭什么呢?张员外可等急了,点名要听你的新曲儿!快着点!”

“就来。”江揽月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轻快。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张被浓妆包裹、唇色如血的脸,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虚无似乎更沉了些。她理了理水红色的薄纱衣袖,迈着惯有的、带着一丝慵懒风情的步子,走出了后台。

小小的红绒戏台上,灯火通明。台下依旧是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带着醉意的面孔。琵琶声起,清越而哀婉。江揽月站定,水袖轻垂。她目光扫过台下,掠过那些或痴迷或贪婪的眼睛,最终,仿佛穿透了这满楼的喧嚣和奢靡,落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永远也回不去的江南烟雨之中。

檀口轻启,这一次,她没有唱那些靡靡之音,没有唱那刻骨铭心的羞辱之句。她唱起了一支极其古早、极其简单的江南小调,那是幼时母亲在油灯下哄她入睡的歌谣,也是……也是王九龙在石桥之上,第一次笨拙地对她表白心迹时,哼唱过的调子。

她的声音不再刻意妩媚,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和脆弱,如同冰雪初融时山涧的溪流,在琵琶的伴奏下缓缓流淌: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

声音空灵而哀伤,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竟让喧嚣的大堂渐渐安静下来。客人们脸上的醉意和狎昵仿佛被这歌声洗去了几分,露出些许茫然和怔忡。

唱着唱着,江揽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肺腑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腥甜的灼热感猛地翻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她强行压下,歌声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抖的、破碎的尾音。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唱到“谁肯相为言”这一句时,那股汹涌的热流再也无法遏制。她猛地弓起腰身,剧烈地呛咳起来,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这一次,她甚至来不及掩住口鼻。

“噗——!”

一大口浓稠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猝不及防地喷溅在身前鲜红的地毯上,裂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色。几点温热腥甜的血珠,甚至溅落在她水红色的纱衣前襟和雪白的颈项上,与她唇上那抹浓艳到极致的胭脂融为一体,红得妖异而凄绝。

歌声戛然而止。

琵琶弦发出一声刺耳的崩裂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满堂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残留着方才听歌时的怔忡,此刻全都化作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金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褪尽。

江揽月依旧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曾经盛满江南烟雨、后来只剩下冰冷虚无的杏眼里,此刻却奇异般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释然?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未能完全绽放的、极其模糊的、如同解脱般的笑意。

然后,那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骤然消散。

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花枝,她纤薄的身体失去了所有依托,软软地、无声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那片她自己呕出的、尚带着余温的、暗红色的血泊之中。

水红色的薄纱衣摆散开,像一朵开到荼蘼、骤然凋零的残花。发髻散落,几缕乌黑的发丝沾上了黏稠的血迹,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唯有发髻深处,一点微弱的、与这满身绮罗珠翠格格不入的旧物,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点温润、黯淡的光——

那是一支素朴的、边缘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旧竹簪。簪尾处,两个细小的篆字“揽月”,在血与胭脂的映衬下,清晰得令人心碎。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醉月楼。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脂粉香,在温暖的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刺耳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静默。

“啊——!”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空气。

紧接着,是桌椅被撞翻的巨响,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男人粗鲁的咒骂声……整个醉月楼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乱成一团。有人惊恐后退,有人试图上前查看,有人慌乱地喊着“快叫大夫!”……混乱像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峰的刹那——

“轰隆!”

醉月楼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朱漆大门,如同被攻城巨锤撞击,猛地向内爆裂开来!碎裂的木块裹挟着寒风和雪粒,如同炮弹般四散飞溅!

一道刺目的红色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挣脱而出的狂兽,挟裹着凛冽的寒风与暴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蛮横无比地撞开了门口所有试图阻拦的侍卫和龟奴,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直直地冲了进来!

是王九龙!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无上荣光的朱红状元蟒袍,但此刻,那身红袍凌乱不堪,沾满了泥泞和雪水,衣襟被撕扯开一道口子。他头上的乌纱帽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地披散着,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那张曾经清俊儒雅、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扭曲变形,双目赤红如血,眼角几乎要迸裂开来,眼神里翻涌着一种彻底摧毁了理智的、纯粹的疯狂与绝望!

“揽月——!!!”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对月长嚎,带着撕裂声带的血沫,凄厉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混乱,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他像一阵失控的飓风,无视一切阻挡,撞翻了桌椅,撞开了人群,目标只有一个——那个倒在血泊中央的、水红色的身影。

他冲到了台前,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扑向最后一点光明的飞蛾,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地毯上,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早已冰冷、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躯,死死地、紧紧地搂抱进自己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膛里!

“揽月……揽月……”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赤红的眼眶,混着他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怀中女子冰冷的脸颊上,又顺着那毫无生气的肌肤滑落,留下浑浊的水痕。

他死死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疯狂地摇晃着她,试图唤醒那沉睡的冰冷,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般的哀鸣。

混乱的场面因为这惊骇的一幕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所有人都被这状若疯魔的当朝驸马、新科状元惊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死寂般的惊骇中,王九龙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江揽月散乱在冰冷脸颊上的、沾着血迹的乌发。指尖,触碰到了一点微凉的、与珠翠截然不同的硬物。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那点微凉,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混乱的、被疯狂和绝望灼烧的神经。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近乎凝固地低下头。

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她的发间。

那支竹簪。

那支边缘早已被摩挲得无比温润光滑的、素朴到寒酸的旧竹簪。它静静地、固执地插在她散乱的发髻深处,簪尾处,两个细小的篆字“揽月”,在满室狼藉的灯火下,在殷红的血泊映衬中,清晰得如同三年前江南石桥上,少年刻下它时那般清晰。

它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默而尖锐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王九龙被疯狂占据的瞳孔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王九龙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喊,所有的疯狂,都在看到那支竹簪的瞬间,彻底僵死、凝固。

他赤红如血、几乎要迸裂的眼瞳,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那支小小的竹簪上。那眼神里翻涌的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空的茫然。紧接着,那茫然如同碎裂的冰面,寸寸龟裂,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

他抱着她冰冷身体的双臂,僵硬得如同石雕。滚烫的泪水依旧在汹涌地流淌,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却再也唤不回怀中一丝一毫的温度。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醉月楼的尖叫、混乱、风雪呼啸……全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只有那支染血的、旧旧的竹簪,在无声地尖叫,尖叫着诉说着江南的细雨,石桥的油伞,分食的半块桂花糕,少年灼热的誓言,以及……那封未能送达的、写满了“来世”和“莫恨”的绝笔。

“嗬……嗬嗬……”

一声极其古怪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王九龙剧烈起伏的胸膛深处挤了出来。那笑声干涩、扭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撕裂整个醉月楼上空、疯狂而悲怆的狂笑!

他猛地仰起头,散乱的黑发黏在脸上,对着那绘着精美彩绘、此刻却仿佛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对着那满楼惊骇欲绝的目光,发出了如同鬼魅般的凄厉长笑:

“哈哈……哈哈哈……状元郎?驸马爷?……哈哈哈哈……红妆……朱唇……万人尝?……哈哈哈……”

笑声癫狂,字字泣血。

“揽月……我的揽月啊……等等我……等等我……”

狂笑声中,他骤然收紧了双臂,如同抱着这世间唯一的珍宝,挣扎着想要从冰冷的地上站起。然而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踉跄着,又一次重重地跌跪下去。他不管不顾,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怀中早已冰冷的躯体,仿佛要将自己和她一起沉入那无边的血泊与黑暗之中。

“来生……不做读书郎……不做……读书郎……”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眼神涣散,彻底陷入了疯狂的低语,“……十里红妆……尽我尝……朱唇……我的……都是我的……”

侍卫们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如同潮水般涌上,试图将这疯魔的驸马爷强行拉开、制服。

“放开我!滚开!谁敢碰她!她是我的揽月!是我的!!”王九龙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死挣扎,状若疯虎。那身象征无上荣耀的朱红蟒袍,在混乱的撕扯中,被彻底撕裂,如同破碎的旗帜,沾满了血污和尘埃。

最终,在数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拼尽全力之下,他被强行从江揽月冰冷的身体上扯开、架起。他依旧在疯狂地踢打、嘶吼,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抹刺目的水红,双脚徒劳地在冰冷的地毯上蹬踹,留下混乱的痕迹。

“揽月——!!!”

最后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如同垂死野兽的绝唱,穿透了醉月楼的穹顶,久久回荡在京城落雪的、死寂的夜空之中。然后,那挣扎的力量骤然消失,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像一袋沉重的破布,被侍卫们粗暴地拖拽着,拖离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脂粉和绝望的修罗场。

只留下地上那支孤零零的、染血的旧竹簪,在满室狼藉的灯火下,折射着冰冷而微弱的光。

---

后来啊,京城里的人都说。

醉月楼那个唱“半点朱唇”唱得最勾魂的头牌揽月姑娘,死了。死在了唱曲儿的戏台上,血吐了一地,红得吓人。

没过几天,又听说,那个刚娶了公主、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郎王九龙,疯了。疯得彻彻底底,满嘴胡话,谁也认不得了。

大雪落了一夜,清晨的京城一片素缟。

一个宿醉晚归的商人,打着哈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作响。转过街角,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前方空旷的长街中央,厚厚的积雪里,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前奔跑着。他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朱红袍子碎片,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垂死蝴蝶的残翼,无力地翻飞。

那人怀里,死死地、紧紧地抱着一件东西——一件揉成一团、早已辨不出本来颜色、却依稀能看出是水红色的薄纱戏服。他将那团戏服如同稀世珍宝般搂在胸口,布满冻疮和污垢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傻的、空洞的笑容,对着白茫茫的虚空,一遍又一遍地、含糊不清地低语着:

“揽月……冷……不冷?……来……抱着……抱着就不冷了……”

“朱唇……我的……都是我的……”

“不做……读书郎……不做……驸马……不做……”

“回家……带你……回家……”

嘶哑破碎的声音被寒风撕扯着,断断续续,飘散在空旷寂寥的雪街上,很快就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商人打了个寒噤,裹紧了身上的皮裘,像是躲避瘟疫般,远远地绕开了那个在雪地里踉跄独行的疯癫身影,加快脚步离去。

风雪更大了,很快便将那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连同那痴傻的呓语,彻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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