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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掠过威海的暮色,将天边那抹残阳揉碎,铺洒在绵延的海面上,燃烧成一片瑰丽而伤感的金红。木栈道蜿蜒向前,延伸向记忆的深处。夏月礼独自倚着栏杆,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海风吹散。十年了,这里的暮色似乎被时光凝固,依旧是她十八岁时决绝离开的那一天的模样。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她心跳漏拍的间隙上。咯吱,咯吱,是木质栈道承重时发出的轻微呻吟,也是她胸腔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碎裂的声音。没有回头,甚至无需刻意去分辨,那存在感本身就如同一道强大的引力场,瞬间攫取了她全部的感知。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滞,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怎么瘦成这样?” 他的声音低缓地传来,比记忆中更沉静,也更深邃,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礁石,带着海浪冲刷后的圆润与坚硬。那声音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诧,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底下却暗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好好照顾你。”

夏月礼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刮着栏杆上粗糙的木质纹理,微咸的颗粒感硌在指腹。她仍固执地望着那片燃烧的海,仿佛那里藏着能让她逃离此刻的答案。海鸥的鸣叫划过天际,拉长了这一刻的静默。然后,她听见他更近了一步,衣料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混合着他身上那抹熟悉的、如今又莫名添了几分陌生与冷冽的雪松气息,彻底将她笼罩。那气息曾经是少年时代拥抱时的暖意,如今却带着成年男性的侵略性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疏离。

“十年前,就在这儿,你说……”他顿了一下,海风似乎把他后半句话吹得有些飘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话语的核心却又异常执拗,沉甸甸地穿透风幕,落在她耳畔,“你说十年后若还能在这里遇见,就嫁给我。”

他终于将那个横亘在十年光阴两端的约定,完整地、清晰地,摊开在了这暮色四合的海边。

夏月礼缓缓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依旧是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狭长,内敛,曾经锐利得能洞穿人心,此刻却专注得令人心慌。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是将那份少年时的孤傲与张扬,沉淀为了更深邃的、内敛的锋芒。面部骨骼线条愈发利落干净,窄鼻薄唇,组合成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冷峻而迷人的气质。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与记忆中那个蜷缩着、苦苦哀求的少年判若两人,唯有眼底深处那抹不肯熄灭的火焰,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那句话,”他问,声音轻得像一声随时会散在风里的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句跨越了漫长等待才得以宣之于口的誓言,“过期了么?”

时光倒流回十年前,那个夏末秋初的校园。

十八岁的夏月礼,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夏家是本地知名的企业,家风开明,她从小在优渥与宠爱中长大,像一株被精心浇灌的玫瑰,明媚、鲜活,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恰到好处的骄傲。她穿着定制的连衣裙,笑容比阳光还耀眼,走在校园里,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而王霄颐,则是那道风景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家世比夏家更胜一筹,是那个圈子里金字塔尖的存在。他成绩优异,能力出众,单眼皮,窄鼻薄唇,面部骨骼线条利落干净,组合成一种疏离又极具吸引力的少年气质。他身边从不缺少围绕和仰慕,但他本人却像一座孤岛,对大多数人和事都显得兴致缺缺,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锐气和冷漠。

他们的相遇,像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

那是在一次跨校的联合文艺汇演后台。夏月礼是主持人,穿着缀满亮片的礼服裙,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却在候场时,不小心被复杂的裙摆绊了一下,眼看就要狼狈摔倒,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没什么情绪的单眼皮眸子里。是王霄颐。他作为学生代表,有一个压轴的演讲。

“小心。”他的声音清冷,没什么温度,扶住她的手也很快松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一刻,夏月礼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失序的声音。扑通,扑通,像擂鼓一样,敲碎了她所有的从容。她见过太多或殷勤或爱慕的目光,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澈,冷淡,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又在瞬间能攫取人的灵魂。

“谢谢。”她稳住心神,扬起一个惯常的、明媚的笑容。

王霄颐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仿佛刚才扶住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物件。

这份冷淡,反而激起了夏月礼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他。发现他喜欢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发现他打球时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自信;发现他即使在一群朋友中间,也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孤独感。

两颗同样耀眼星辰的靠近,似乎顺理成章。或许是夏月礼明媚的笑容太过温暖,或许是王霄颐在她面前不经意流露出的、不同于常人的放松,他们渐渐走到了一起。

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海边。就是威海这片海,黄昏时分。

夏月礼赤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海浪一波波涌上来,亲吻着她的脚踝。王霄颐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雀跃的背影,眼神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王霄颐,你看那片云,像不像?”她指着天边,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嗯。”他淡淡应着,走到她身边。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帮她将一缕调皮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耳垂细腻的皮肤,两人都微微一颤。

气氛瞬间变得暧昧而微妙。

夏月礼的脸颊飞起红霞,为了掩饰心跳,她快走几步,指着延伸向海里的木栈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那天,他们就站在这条木栈道的尽头,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绚丽的霞光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真美啊,”夏月礼感叹道,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带着少女式的、对永恒的天真憧憬,她转过头,看着身旁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王霄颐,你说,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还会在这里一起看日落吗?”

王霄颐转过头,深邃的单眼皮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海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没有笑,神情是罕见的郑重。

“如果你愿意,”他顿了顿,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十年后,若还能在这里遇见,你就嫁给我。”

夏月礼愣住了。心跳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随即,巨大的、混杂着惊喜与羞涩的浪潮将她淹没。她没想到他会把一句戏言接住,并且赋予了如此郑重的承诺。

“谁、谁要嫁给你啊……”她红着脸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王霄颐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薄的茧,包裹住她的手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一刻,十八岁的夏月礼以为,她握住了整个幸福的未来。他们是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家境相当,郎才女貌,命运的齿轮似乎严丝合缝,理应朝着童话般的结局运转。

然而,命运最擅长的,就是在人最幸福的时候,露出它狰狞的爪牙。

他们恋爱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各自的圈子里漾开涟漪。祝福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当然,也不乏一些细微的、关于“强强联合”的议论。但这些,都被沉浸在热恋甜蜜中的夏月礼自动屏蔽了。她和王霄颐度过了无比美好的半年时光。他会因为她一句“想吃城西那家的甜品”而驱车穿越半个城市;她也会在他为重要竞赛熬夜备战时,默默陪在自习室,手边是温热的牛奶和笔记。

他依旧是那个冷淡疏离的王霄颐,唯独在她面前,会露出罕见的、带着孩子气的笑容,会笨拙地帮她擦去嘴角的冰淇淋渍,会在她任性发脾气时,无奈又纵容地捏捏她的脸。她是他孤傲世界里唯一的例外与柔软。

可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夏家投资的一个重大项目遭遇重大挫折,合作方卷款潜逃,资金链瞬间断裂。仿佛一夜之间,大厦倾颓。父亲一夜白头,母亲以泪洗面,家里充斥着低气压和催债的电话。往日的“世交好友”纷纷避而不见,门庭若市的夏家,迅速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夏月礼从云端跌落尘埃。她被迫快速成长,收起那些明媚的裙子和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始面对现实的一地鸡毛。她尝试着去找兼职,试图为家庭分担一点点压力,却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和享受生活,几乎一无是处。巨大的落差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击垮。

而她和王霄颐之间,也悄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她开始拒绝他的约会邀请,用各种借口推脱。王霄颐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起初以为是闹脾气,耐心哄着。直到一次,他开车到她家楼下,看到几个陌生男人堵在门口,语气不善地和她父亲说着什么,而夏月礼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他立刻下车,大步走过去,将她护在身后。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扫过那几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的律师。”

那几人显然认出了他,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悻悻地留下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

“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握住夏月礼冰凉的双手,眉头紧锁。

夏月礼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眼中的关切,那关切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没、没什么。一点小事。”

“月礼!”王霄颐语气加重,“告诉我实话。”

在他的逼视下,夏月礼终于崩溃,断断续续地将家里遭遇的变故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王霄颐沉默地听着,握着她手臂的力道渐渐收紧。他试图将她拥入怀中,却被她更用力地推开。

“别碰我!”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清醒,“王霄颐,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王霄颐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是你夏月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我王霄颐会因为这些事就……”

“是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夏月礼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你是王家的继承人,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而我呢?我现在是什么?一个负债累累的破落家庭的女儿!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教室的过道,是鸿沟!是天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残忍:“黎王不会接受一个平凡的女孩。” 她用了外人对他家族背后势力的敬畏称呼,“你比我更清楚,你的家庭,你的未来,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那绝不会是现在的我。”

“那是我的事!”王霄颐几乎是低吼出来,他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我可以解决!给我点时间,我可以……”

“然后呢?”夏月礼凄然一笑,“让你为了我和家族对抗?让你背上不必要的负担?王霄颐,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花,注定是结不出果的。强求下去,只会让枝蔓缠绕成彼此的枷锁,最终窒息而死。”

“枷锁?”王霄颐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眼底一片猩红,“在你心里,我们的感情,最终会变成枷锁?”

夏月礼心痛得无法呼吸,却只能用力点头。

分别的地点,她选在了最初定下十年之约的那个海边木栈道。同样的暮色,此刻却弥漫着离别的悲伤。

王霄颐来了,穿着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时那件白色衬衫,身形依旧挺拔,眼神却黯淡无光。他试图做最后的挽留,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别走……行不行?”他死死攥着她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锐气的单眼皮眼睛,此刻通红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绝望的水光,像受伤的幼兽。他高大的身体蜷缩着,试图把自己放得更低,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哀求,“我哪里不好,我都改……真的,求你……别不要我……”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破碎的嗓音。

夏月礼的心像是被凌迟,每一寸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几乎要脱口而出“好,我不走”。但想到家里愁云惨淡的父母,想到那些催债的嘴脸,想到他背后那个庞大的、绝不会接受她的家族……她狠狠心,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紧攥着她衣角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她缓缓抽出手,替他拂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痕。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王霄颐,”她的声音飘忽得像远处的海鸥鸣叫,“保重。”

说完这两个字,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他彻底崩溃的样子,怕自己筑起的心墙会瞬间坍塌。

走出很远,直到确认他看不见了,她才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咸涩的海风灌入口鼻,分不清是海水,还是眼泪。

她知道,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也亲手将那个骄傲的少年,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分别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夏月礼经历了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家里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资产,搬出了豪华的别墅,住进了拥挤的出租屋。父亲一夜苍老,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她放弃了原本计划出国的学业,选择了一所本地的普通大学,靠着助学贷款和拼命兼职,勉强完成了学业。

她做过家教,在餐厅端过盘子,在写字楼里做过最底层的文员。曾经的掌上明珠,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精打细算,学会了在生活的重压下咬牙坚持。娇艳的玫瑰被迫长出了坚韧的荆棘,用以保护自己和家人。

身边不是没有出现新的追求者,但每一次,当她试图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时,记忆深处那个在海边蜷缩着、通红的眼睛总会浮现,让她无法投入,最终只能黯然结束。王霄颐成了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个无法触及的禁忌。

她刻意回避所有关于他的消息,却又会在深夜,不由自主地搜索那个熟悉的名字。知道他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家族企业,并且以惊人的手腕和魄力,迅速站稳了脚跟,将事业版图拓展得更大;知道王家在他的带领下,声势更胜从前;偶尔,会在财经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关于他的绯闻很少,似乎他一直单身。

每当看到这些,夏月礼的心都会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但那希冀很快又被现实压垮——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十年,足以让一个女孩褪去青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性。夏月礼凭借自己的努力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终于在一家不错的公司站稳了脚跟,收入逐渐稳定,家里的债务也慢慢还清。生活似乎终于向她展露了一丝善意,给了她喘息的空间。但心底那个空洞,却始终未曾被填满。

这次回到威海,是出差路过。鬼使神差地,她来到了这片承载了她最甜蜜和最痛苦记忆的海滩。或许,是为了做一个了结。却没想到,命运真的安排了一场重逢。

而王霄颐的十年,同样波澜壮阔,却底色灰暗。

夏月礼的离开,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打击。那个骄傲、自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十八岁少年,第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他愤怒,他不解,他疯狂地寻找过她,却都被她刻意避开。

他试图用家族的力量帮助夏家,却被夏月礼的父亲婉拒了。那位同样骄傲的父亲,在落魄时,依旧保持着尊严,不愿接受这种近乎施舍的帮助,尤其,是在女儿已经为此牺牲了爱情之后。

王霄颐也曾激烈地反抗过家族,拒绝家里为他安排的任何带有联姻性质的社交。他与父亲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他把自己投入到无止境的工作和学习中,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试图用忙碌麻痹那颗疼痛的心。

他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优秀的女性,家世、才华、容貌,无一不是上之选。但他总觉得索然无味。她们都不是她。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笑得毫无阴霾,像阳光直直照进他心底;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在他面前时而任性时而乖巧,轻易牵动他所有的情绪。

那个在海边木栈道上提出的“十年之约”,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一个渺茫的,甚至带着点自我欺骗性质的希望。他固执地守着这个约定,仿佛守着一个信仰。十年里,他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着重逢的场景。他努力变得更强,站得更高,潜意识里,或许就是为了有一天,当她回头时,他能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重新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再不让她因为任何外因而逃离。

他派人留意过她的动向,知道她家里的情况逐渐好转,知道她工作努力,知道她一直单身。这些消息,成了支撑他等待下去的动力。他从未忘记那个暮色,那个女孩,那句看似玩笑的承诺。

这次来威海,是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论坛。会议一结束,他便推掉了所有的应酬,独自驱车来到了这片海滩。十年了,他每年都会在她离开的这一天,来这里。有时能待上很久,有时只是匆匆一瞥。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也像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当他看到栈道尽头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单薄背影时,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心脏在瞬间疯狂跳动,血液奔涌向四肢百骸。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步,朝着那个牵引了他十年光阴的身影走去。

海风依旧,暮色渐浓。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与海面的残影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王霄颐的问题,如同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在夏月礼心中激起千层浪。

“那句话,过期了么?”

过期了吗?夏月礼在心底无声地问自己。十年的物是人非,十年的各自漂流,那些现实的鸿沟,家庭的顾虑,真的消失了吗?他如今站得更高,而她,虽然不再落魄,却依旧只是茫茫人海中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未缩小,甚至可能更大了。

可是,心呢?那颗因为他靠近而失控狂跳的心,因为他一句“怎么瘦成这样”而泛起的酸楚,因为他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而瞬间松弛的戒备……又该如何解释?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燃烧的海,也映着她有些无措的脸。没有了十年前的绝望和脆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执拗的等待,和一种历经沧桑后、更加确定的热度。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王霄颐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我不知道。”他回答,目光依旧锁着她,“我只是,每年今天都会来。”

平淡的一句话,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夏月礼心中轰然炸响。每年都来?他……等了十年?从未放弃?

巨大的震撼让她一时失语,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试过忘记,”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试过开始新的生活。但我做不到,夏月礼。”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味道,“没有人像你。再也没有。”

海风吹拂着他的大衣下摆,也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周而复始的拍岸声,和他们之间汹涌的、无声的情感流动。

“这十年,”夏月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我知道。”王霄颐打断她,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了解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知道你很坚强,靠自己走了出来。”他往前又近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那些你曾经担心的,‘枷锁’,”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把它变成保护你的盔甲。我的家庭,我的世界,不会再成为阻碍。现在,它们只会成为你的后盾,如果你愿意。”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融化:“十年前,我除了所谓的家世和自以为是的喜欢,一无所有,留不住你。现在,我拥有了很多,但我最想要的,还是你。夏月礼,我等的不是一次偶遇,我等的是一个答案。”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夏月礼封闭了十年的心门。那些故作坚强的伪装,那些深埋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眼眶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

她看到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悬在半空,是一个等待的姿态。就像十年前,他在这里,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一样。

“那句话,”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有效期,是永远。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顺着夏月礼的脸颊滑落,咸涩的味道,和十年前那个黄昏一模一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涩。

她看着他那双专注得令人心慌的眼睛,看着那只等待了十年、依旧为她摊开的手掌,心中所有的犹豫、不安、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在他这番沉甸甸的告白中,渐渐消散。

有些花,或许真的注定无法结果。但有些约定,历经风霜,却能在岁月的沉淀中,绽放出更加馥郁的芬芳。

她缓缓地,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指尖,放入了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王霄颐猛地收拢手掌,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而重之的小心。

他往前一步,彻底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另一只手抬起,用指腹轻柔地、仔细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海平面上,最后一抹光亮被海水吞没,夜幕开始降临。但相拥的两人之间,却仿佛点亮了所有的星光。

“没有过期。”夏月礼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而肯定。她抬起泪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嘴角努力扬起一个如同十八岁那年般、带着泪花的笑容,“王霄颐,那句话,没有过期。”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大海在翻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个极其轻柔的、落在她额间的吻,和一个低沉到几乎融入海风的回应。

“好。”

威海的暮色见证了分离,也终将见证重逢与承诺的兑现。十年的等待与漂泊,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归航的彼岸。有些爱,能跨越时间,战胜现实,最终,不负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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