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灶膛里还留着一点余温,灰烬底下泛着暗红。
楚绾站在炉前,袖子挽到小臂,手指捏着药罐的耳柄,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推演一场星轨。她昨夜没睡,翻了三遍齐昭手抄的《煎药札记》,每个字都背了下来。火苗窜起时,她立刻调小柴禾,按笔记里写的“文火初沸”控制着节奏。可药汁刚冒泡,便咕嘟一下溢了出来,顺着罐沿滴进灶心,腾起一股焦气。
她皱眉,把罐子挪开,倒掉药渣重新换药。这次她放慢呼吸,一边默念昨日那位咳嗽老人的面容,一边将心意沉进去——这是齐昭说的“以情入药”。可火候还是不对,水未滚透,药材却已贴底发黑。
第三次重来时,齐昭从里屋走出来,正看见她盯着焦糊的药渣出神,指尖微微泛冷,像要动用什么力量又强行忍住。
“这味药娇气。”他走过去,接过药罐,“火急不得。”
楚绾没说话,退后半步让他操作。他重新配药,添水,点火,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药罐渐渐热了,香气一层层散出来,先是草木清气,再是微苦回甘,最后竟带出一丝暖意,像是冬日晒过的棉被。
“你刚才……太用力了。”齐昭搅了两下药汁,随口道。
“我没有。”她立刻说。
“不是说火。”他笑了笑,“是心。”
楚绾顿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她确实用了力,不只是手上的劲,还有心里的。她想把这件事做好,做得和他一样好,甚至更好。可越是认真,越像在打仗,不像煎药。
齐昭没再多讲,只把新煎好的药倒入瓷碗,端去外堂给等在那里的病人。回来时顺手在灶台边摆了三颗小石子,排成一列,离炉口不远不近。
楚绾注意到,每颗石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她没去拿,但记住了位置。
第二天一早,她比平时提早半个时辰到了灶房。天光刚透窗纸,屋里还暗着,只有炉膛残留的火星闪了一下。她轻手轻脚地生火,取药,加水,然后目光落在那三颗石子上。
最前面那颗底下写着:“别怕慢”。
她指尖碰了碰纸角,没动它,也没移开视线。火苗升起来,她盯着水汽一点点爬上罐壁,直到第一缕白烟冒起,才轻轻点头,把火调小。
第二颗石子写着:“它懂你”。
她抿了抿唇,往罐里撒药的时候,动作缓了些。这一次,她不再强迫自己回忆病人的痛苦,而是想起那天老人喝完药后,长长呼出的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
药汁开始翻滚,颜色渐深,香气也慢慢变得柔和。
第三颗石子写着:“你在就好”。
她看了很久,终于伸手,把石子往里推了半寸,像是确认它的存在。火势稳定,药汁收得均匀,没有溢,也没有焦。
齐昭从里屋出来时,正看见她扶着药罐,侧脸映着炉火,睫毛投下一小片影子。灶台上三颗石子原封不动,排列整齐。
“今天这火,正好。”他说。
楚绾头也不抬:“我只是试试你的方法管不管用。”
“哦?”
“结果是你写的东西太啰嗦。”
齐昭笑出声,蹲下身添柴:“那下次我刻在石头上,省纸。”
“不必。”她把药罐取下来,倒在碗里,药汁澄黄,气味清润,“我已经记住了。”
齐昭没接话,只是看着她把药端出去,背影挺直,脚步平稳。等她回来,他又往灶里塞了根柴。
“晚上还有两炉。”他说,“你要是还想练,我多备点药材。”
楚绾走到水盆边洗手,闻言顿了一下:“你很闲?”
“我不闲。”他搓着手,“但我信得过你。”
她没回头,水珠从指间滴落,砸在盆里。
第三天清晨,楚绾照旧来灶房。掀开炉盖时,发现最边上那颗石子被人换了位置,移到了灶台角落,底下压着的新纸条写着:“今早风大,火易乱,多看着点”。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阴沉,果然起了风。
她把石子放回原位,顺手在旁边多加了一块挡风的砖。煎药时,她时不时扫一眼石子,像是它们真能说话似的。
药香弥漫开来,比前两天更稳,更静。
齐昭路过灶台,闻了闻,点头:“行啊,快比我熬得好了。”
“你也就这点本事。”她淡淡道。
“是是是。”他笑着退后两步,“您继续,我躲远点,别碍眼。”
她没理他,但等他走远后,还是把那颗写着“别怕慢”的石子悄悄擦了擦,又放得更显眼了些。
傍晚收工前,齐昭整理药柜,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薄册子,封面空白,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每日煎药的时间、火候、药材搭配,甚至还有几笔简图,画的是药罐冒烟的样子。
他愣住。
这字迹不是他的,也不是老姜头的。
他拿着册子走到灶台边,见楚绾正在洗刷药具,水汽氤氲中,她的袖口还卷着,手腕纤细,动作利落。
“这个……你写的?”他举起册子。
楚绾拧干布巾,头也不抬:“随手记的。”
“记这么细?”
“总不能一直靠石头提醒。”
齐昭低头翻了翻,发现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今日火稳,药成,未焦,未溢。病人饮后咳止,目清明。——第三日。”
他笑了,把册子合上,轻轻放在灶台边上。
“明天我再写点新的。”他说。
“不用。”她拿起布巾擦手,“我自己会看火了。”
“那我把石头收了?”
她顿了一下,声音很轻:“留着吧。”
齐昭没动,只是看着那三颗石子,静静地躺在灶台边缘,像三个守夜的小兵。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了窗纸上的一角,药香在屋里缓缓流转。
楚绾转身去关窗户,经过灶台时,手指不经意碰了下最前面那颗石子。
它没动,但她知道,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