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又响了一次。
齐昭的手已经搭在药炉边沿，指节抵着温热的陶壁。他没抬头，只把目光落在那缕绕着屋檐盘旋的青烟上。烟线歪了半寸，像是被什么东西擦过。
阿蛮从房梁跳下来，脚跟落地时压低了身子，“刚才那个老头……回来了？”
老姜头拄着拐杖从柜后走出来，眉头拧着，“结界没动，药香也没乱。”
楚绾站在门侧，手按在剑柄上，指尖微微发凉。她记得那股气息——和昨夜消失时留下的痕迹一样，淡得几乎抓不住，但确实存在。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
灰布长衫，竹杖点地，背还是驼着。老者站在门槛外，没再往前走一步。
“你们信了吗？”他问。
齐昭站起身，搓了下手，“汤的事是真的。我师父记得。”
老姜头点头，“三十年前，也是这时候，也是这身衣服。他说完就走，我没拦住。”
老者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那碗汤暖了我三天。后来我翻过山脊，看见整座村子的人都在烧自己的记忆。他们在哭，可不知道为什么哭。”
屋里没人说话。
齐昭走到桌前，倒了杯水推过去，“您说的记忆殿堂，到底是什么？”
老者没接杯子，只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道细痕出现，像裂开的冰面。
“人活着，会留下念想。孩子记住娘做的饭，老人记得死去的老伴，修士忘不掉第一场生死战。”他声音低下去，“这些念头看不见，摸不着，可它们有重量。记忆殿堂的人，专门收这个。”
“怎么收？”
“顺着脑子里的缝。”老者抬头看齐昭，“你们镇上那些被控制的人，不是中了毒，是被人从里面掏空了。他们还记得名字，记得住哪条街，可一提到亲人，眼神就发直——那是记忆被抽走后的空洞。”
阿蛮皱眉，“我们妖族也有类似的说法。古时候有一支族群，突然全族失语，连狼嚎都忘了怎么叫。长老说，是‘心根断了’。”
老者看向她，“那就是记忆殿堂干的。他们把千万人的念想炼在一起，变成一团火。那火不烧东西，只烧意志。谁挨近，谁就开始怀疑自己是谁。”
楚绾开口：“所以星核派只是工具？”
“聪明。”老者点头，“星核能放大欲望，让人自相残杀。但记忆殿堂更狠。它让你亲手否定过去。你最爱的人，你觉得是假的；你拼死保护的东西，你觉得根本不值得。等你彻底不信自己时，你的记忆就成了他们的养料。”
齐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想起熬药时，锅里升起的雾气缠上符纹的那一瞬，光丝亮起的样子。那时他默念的是镇东李婶的名字，因为她昨天送来了两颗鸡蛋。
“您说我在点火。”他说，“什么意思？”
“你教人守心法，让他们想着最不想丢的事。你在用真心煮药，把情绪融进药气里。”老者盯着他，“这种心念干净，没有杂欲，烧起来最旺。别人点的是油灯，你点的是太阳。”
“他们想要我？”
“不是想要你。”老者摇头，“是想要你点燃的那团火。只要你在，他们的殿就永远少一块砖。”
屋子里安静了几息。
阿蛮忽然问：“那你呢？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者抬起手腕，露出内侧那道焦黑的符纹，“我试过反抗。结果整个村子的人忘了我是谁，我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救他们。等我醒过来，只剩这道疤提醒我——我曾经做过一件事。”
他看向齐昭，“你现在还能选择。我可以走，以后再也不来。你们也可以当没听过这些话，继续过日子。但下次来的，不会只是晃一下铜铃。”
齐昭没说话，转身走到药炉前掀开盖子。炉膛里还有些余烬，灰白夹着暗红。
他闭眼，明心眼开启。
在冷灰深处，一丝极淡的光影浮现——一座黑殿悬浮在虚空中，四面八方有无数光丝被抽离大地，汇入殿顶。那些光丝上浮现出人脸、笑声、泪水，最后全被碾成燃料。
画面一闪即逝。
他睁开眼，嗓音有点哑：“那座殿……怕什么？”
“怕真实。”老者说，“恨可以伪造，恐惧可以灌输，连爱都能编故事。但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受苦的心，是真的。这种心念烧起来，能把他们的影子烫出洞。”
“怎么烧？”
“守住心里最不想丢的东西。”老者看着他，“别的，都不重要。”
齐昭转头看向楚绾，“你还记得昨晚看到的阵法吗？”
她皱眉，“只能画一部分。”
“够了。”他走到桌前拿起炭笔，“我们不用等他们来教我们怎么活。我们自己教自己。”
他在纸上画了个圈，外面再套一圈，最后画了个更大的。
“这是凡人的日常念想。”他指着最外圈，“中间是修士的执念，最里面是空的。他们要的是把三层全熔成一道神火。而我能点燃，也能熄灭。”
楚绾走过来，盯着那张图，“如果我们在结界里加一层心象屏障呢？用星力护体，再用你的人间灯火感知异常。”
“行。”齐昭点头，“双层防。”
阿蛮站起来，“我带巡逻队往前推到五里，发现动静立刻鸣铃。”
老姜头拄着拐走到药柜前，“宁神草还够，我连夜配‘醒魄散’，每人发两包。”
齐昭把炭笔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十几张折叠的纸条。
“这是我让镇民写的。”他说，“每人写一件最不愿忘记的事。李婶写的是她儿子第一次喊娘，铁匠记得他爹临终前塞给他的锤子，小豆子说他忘不了去年冬天我给他喝的那碗姜汤。”
他一张张摊开，放进药炉。
火苗窜起来，纸页卷边变黑，化作轻灰向上飘。
“从今天起，每晚这个时候，大家都来烧一张纸。”齐昭说，“我们不逃。逃不开影子，只能点亮灯。”
老者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最后他说：“三十年前，我也在这儿看过一场火。那时候我以为结束了。现在我知道，火只要不断，就还有希望。”
他转身往外走。
齐昭喊住他：“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关上那座殿？”
老者脚步顿了一下。
“补全守心法。”他说，“缺三步。你自己会找到。”
身影渐渐淡去，像被夜风带走。
屋里只剩下炉火噼啪。
阿蛮蹲在屋檐边，耳朵轻轻抖动，扫视着夜色。
老姜头在柜后整理药材，动作慢但没停。
楚绾坐在窗边，手指一直没离开剑柄。她眉心微跳，像是有什么要冒出来，却又被压了回去。
齐昭站在炉前，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纸条。
火光映在他眼里，闪了一下。
屋檐上的铜铃，突然轻轻晃了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