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滩刺目的墨污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横亘在至关重要的文书上,也烙在梁山伯惨白的脸上。
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只剩下“完了”两个字在疯狂回荡。
“还愣着做什么!”马文才低沉冷静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将被打湿的纸张与我!”
他指挥若定,迅速将几页被水浸湿、墨迹略有晕开的文书与那页污损严重的放在一处,又将其余完好无损的文书仔细理好。
“马兄,这……这真能行吗?”一个学子颤声问道,面露惧色。欺瞒夫子,若是被发现,罪加一等。
“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马文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梁山伯身上。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梁兄因一时无心之失而前程尽毁?我等皆在场,事发突然,混乱之中多人受损,乃意外所致,并非一人之过。陈夫子虽严苛,也非不通情理之人。”
他这话既点明了利害,又将众人拉到了同一阵营,暗示“法不责众”。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最终都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心中虽也忐忑,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感激和依赖。
在这种危急关头,他总能如此沉着可靠,挺身而出。她连忙上前帮忙,低声道:“马兄,多谢你。”
马文才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语气却平淡:“同窗之间,理当如此。”
很快,陈夫子议事归来。刚一进门,便察觉到屋内气氛异常凝重,再一看案上那几页或湿漉漉或染着墨污的纸张,脸色瞬间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声音因愤怒而发抖,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
梁山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夫子……是学生不好……学生不慎打翻了水盂,又……又污损了文书……请夫子重罚!”
他牢记马文才的叮嘱,将打翻水盂和污损文书两件事一并揽下,模糊了焦点。
马文才适时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语气沉痛却清晰:“夫子息怒。方才我等整理文书时,李兄不慎碰翻水盂,浸湿数页。梁兄心急上前帮忙抢救,慌乱中又被绊倒,笔尖误触文书,才造成如此局面。实乃意外,绝非有意懈怠渎职。在场众人皆可作证。学生等愿一同受罚,并连夜赶工,将损毁部分重新抄录补齐,绝不敢耽误正事!”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意外”和“多人参与抢救”的事实,又将梁山伯的“重大过失”巧妙融入了“集体意外”之中,显得合情合理。
其余学子也连忙跟着附和:“是啊夫子,确是意外!”“我等愿一同受罚补过!”
陈夫子阴沉着脸,仔细查看了那几页损毁的文书。
水渍墨污混在一起,确实像是意外碰撞所致。他又看向跪在地上抖得如筛糠般的梁山伯,以及一脸“恳切”请求一同受罚的众人,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但依旧面色不善。
“哼!一群毛手毛脚的东西!”他厉声斥责,“朝廷重任,岂容尔等如此儿戏!念在尔等尚知认错,愿戴罪立功,便罚你们三人——”
他指向马文才、祝英台和另一个学子,“即刻起,重新抄录所有损毁部分!至于你——”
他目光冷冷地落在梁山伯身上,“莽撞毛躁,酿此大错,罚你禁足西厢思过一日,抄写《学规》百遍!此次功过相抵,不予记录在案,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这个处罚,相较于梁山伯原本可能面临的逐出书院的重罚,已然是轻了太多。
虽被禁足罚抄,但总算保住了继续求学的资格。
梁山伯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多谢夫子开恩!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
祝英台也大大松了口气,看向马文才的目光充满了感激。若非他机智应变和出面求情,后果不堪设想。
陈夫子又严厉叮嘱了几句,这才拂袖而去。
偏室内,众人皆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几个学子安慰了梁山伯几句,便陆续离开。
很快,屋内只剩下负责赶工的马文才、祝英台,以及失魂落魄、正准备回去禁足的梁山伯。
“梁兄,快回去吧,好好思过。”祝英台轻声安慰他,“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梁山伯眼圈通红,对着马文才和祝英台深深一揖:“今日……多谢马兄、祝兄救命之恩!此恩山伯没齿难忘!”他语气哽咽,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马文才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梁兄言重了,意外难免,日后谨慎些便是。快回去吧。”
看着梁山伯踉跄离去的背影,祝英台叹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她转身对马文才道:“马兄,我们也开始吧,尽早补完才好。”
马文才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在案前坐下,铺纸磨墨,开始抄写。
偏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噼啪和笔尖沙沙作响。
祝英台专注于笔下,并未察觉,身旁的马文才,目光偶尔会从书卷上抬起,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静和一丝几近残忍的怜悯。
这一切,自然是他精心设计的局。
那少了两锭的松烟墨,早已被他命观砚收走。
打翻水盂的学子,不过是他利用对方毛躁性格略施小计引导的结果。
而那个“恰到好处”撞到梁山伯肘部的人……更是他早已安排好的心腹,混在那几个帮忙的学子之中。
目的,并非真要置梁山伯于死地——那样太明显,且于他无益。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意外”,一个让梁山伯犯下足够引起重视、却又可以“挽回”的错误。
如此一来,他既能在祝英台面前扮演力挽狂澜、庇护同窗的“君子”形象,博取她的感激和依赖;
又能让梁山伯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在其心中种下卑微与感激的种子。
“祝兄,”马文才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经此一事,可见书院规矩森严,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你我身为士族子弟,尚有余地转圜,然梁兄他……出身寒微,毫无根基,日后更需谨言慎行,方能保全自身啊。”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的关切和感慨, 又再次强调了阶层差异和现实的残酷。
祝英台笔下微微一滞,想起梁山伯方才那副绝望无助的模样,心中不禁一涩。她低声应道:“马兄说的是……日后,我们是该多提醒他些……”
马文才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
他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