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暂歇,天色依旧阴沉。
祝英台心中的迷惘与沉郁非但未能随雨水流走,反而愈发沉重。
梁山伯的温和劝慰虽暖,却似隔靴搔痒,触不到她内心真正的困顿。
而马文才那日池边简短却有力的话语,以及他处理秦京生事件时所展现出的冷酷效率与强大掌控力。
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持续漾开复杂的涟漪。
她发现自己竟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马文才的言行。
他看似冷漠,却总在关键处出手。
他手段强势,却又似乎总能将事情控制在最“有利”的范围内。
他心思深沉难测,但那日一句“一切有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终于,在这日傍晚,她下定了决心。
她需要答案,需要有人能劈开她心中那团乱麻,而这个人,似乎只能是马文才。
她深吸一口气,来到马文才的甲字一号房外。
屋内灯火通明,隐约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她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房门很快被打开。
马文才站在门内,似乎刚放下书卷,见到是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随即恢复平静,侧身让开:“英台?进来吧。”
他的房间依旧整洁考究,书案上堆着不少典籍舆图,空气中有淡淡的墨香与冷冽的熏香混合的气息,与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疏离又引人探究的气质。
祝英台有些局促地走进屋内,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
马文才并未急于询问她的来意,只是从容地走到小炉边,执起红泥小壶。
为她斟了一杯刚沸的热茶,雾气氤氲,稍稍驱散了些许尴尬。
“夜深寒重,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将茶盏轻轻推至她面前,动作优雅自然。
“多谢文才兄。”
祝英台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抿了一口茶,斟酌着如何开口。
马文才并不催促,只是重新坐回书案后,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理清思绪。
半晌,祝英台终于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轻声问道。
“文才兄,我……我近日心中甚是不安,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故而冒昧前来,想请教文才兄。”
“但说无妨。”马文才语气平和。
“我……”
祝英台蹙着秀眉,努力组织语言。
“我见世间之事,为何总是善未必有善报,恶亦未必有恶报?”
“如,良玉姐姐,她本性柔善,却为何遭遇如此……为何那等奸恶之徒,却能逍遥法外,若非……若非……”
她说到这里顿住,意指若非马文才出手,秦京生恐怕依旧逍遥。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空有善心,若无力量,是否终究徒劳?甚至……可能因这善心,反而酿成更大的恶果?”
这话,明显是在反思自己协助良玉逃婚之事,语气中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马文才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经过黄良玉事件的冲击,祝英台一直以来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撼动,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引导她的最佳时机。
他并未立刻给出简单的是非判断,而是沉吟片刻,方缓声道。
“英台所惑,亦是古今许多仁人志士之惑。《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行,自有其道,并非时时顺应人心善恶。”
“所谓“报应”,有时并非即时显现,亦或并非以我等期望的方式呈现。”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然,正因天道有时不彰,人世方需‘法度’与‘权势’。法度明正典刑,惩奸除恶,是为公器;权势匡扶正义,庇护弱善,是为利器。
秦京生之流,之所以能逞凶一时,正是钻了法度不及、权势不显的空子。而非‘善’之过错。”
他看向祝英台,眼神深邃:“至于善心与力量……
心存善念,是为人根本,自是好的。
但徒有善心,而无护善之能,甚至不辨真伪、滥用善心,则如稚子怀金过市,非但不能济世,反易招致祸端,害人害己。
唯有将善心与智慧、力量相结合,方能真正守护所想守护之人,践行心中之道。”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引经据典,剖析世事,既承认了现实的残酷与复杂,又指出了可行的路径,并非空洞的安慰,而是一种基于强大认知和实力的冷静洞察。
祝英台听得怔住了。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一下子切中了她心中所有困惑的核心!
她一直纠结于“善”为何得不到好报,却从未想过,或许问题不在于“善”本身,而在于缺乏维护“善”的力量和手段!
马文才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作用,便继续加深印象,语气却稍稍放缓:
“英台不必过于自责。年少时,谁不曾有失察之处?”
“重要之事,在于从中吸取教训,看清世事本质,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而非沉溺于懊悔之中。唯有自身强大,方能避免重蹈覆辙,方能……不再让身边之人受欺辱。”
最后一句,他说得意味深长,目光仿佛能看透祝英台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
祝英台彻底陷入了沉思。
马文才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她固有的天真幻想,又如同明灯,在她迷惘的黑暗中照亮了一条现实却清晰的道路。
她不得不承认,马文才的见识、思虑、手段,远非同龄人可比,甚至远超许多长辈。
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让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与他交谈这片刻,胜过她独自胡思乱想多日。
她再次抬头看向马文才时,眼神已然不同。
少了几分抵触和畏惧,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找到方向的依赖感。
“听文才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祝英台轻声感叹,语气诚挚,“是我以往……太过想当然了。”
马文才微微一笑,那笑容极淡,却瞬间柔和了他冷峻的轮廓:
“能为你解惑便好。夜深了,你且回去好好思量。记住,无论何时,若遇难解之事,皆可来寻我。”
他没有趁势更进一步,而是恰到好处地止住话题,给予她空间自己去消化领悟。
这种分寸感,让祝英台感觉更加舒适和被尊重。
“多谢文才兄。”祝英台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这才告辞离去。
走在返回斋舍的寂静回廊上,祝英台的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
那份沉重的迷茫虽未完全消散,却已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和思考的方向。
马文才的身影和他那番冷静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甲字一号房内,马文才那双始终隔着窗棂、静静注视着她离去背影的深邃眼眸。
棋局,正在一步步走向他预定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