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书院的秋日,浸染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金桂的甜香浮动的空气里,马文才一袭墨色深衣,独立于甲子一号房外的回廊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庭院。
他精心布局的最后一招——若即若离。
不再和祝英台偶遇,不再句句有回应。
甚至在她与梁山伯交谈时,他也只是远远投去一瞥。
那眼神深邃难辨,看不出情绪,旋即转身离去,留下一片令人心绪不宁的空白。
效果是显着的。
祝英台发现自己竟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挺拔孤高的身影。
课堂上,他不再第一时间为她解围,反而让她在短暂的困窘后,自己思索出答案,而后才接收到他遥遥投来的、一丝难以捕捉的赞许目光。
那目光比以往任何直接的帮助都更令她心跳微乱。
膳堂里,他不再理所当然地坐在她身侧,有时甚至与另几位世家子弟谈笑风生,仿佛全然忘了她的存在。
可当她因一道辛辣菜肴轻咳时,一盏清润的蜜水又会悄无声息地由侍从送至她手边,温度恰到好处。
这种捉摸不定,让习惯了他强势存在的祝英台,心头莫名空了一块。
又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泛起细微的痒与莫名的在意。
她甚至在某次与梁山伯讨论诗赋时,因许久未察觉那道熟悉的注视而微微走神。
每次马文才正于房中临帖,姿态看似闲适,脑中却在精密计算着每一次“偶然”的错过与“恰好”的相助。
他深知火候已到,不然,便是欲擒故纵过甚。
正思忖着下一步如何自然地将那根无形的线轻轻收回,一阵全然不合时宜的、仓皇到几乎破音的呼喊与凌乱脚步声,猛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公子!公子!不好了!!”
书童观砚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冲进房内,几乎是扑倒在地,双手颤抖着高举一封急信,玄色封套,朱漆印记刺眼——“杭州太守府,十万火急”!
马文才眉心骤然锁紧,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心脏。
他劈手夺过,指尖触及那异常冰凉的帛书,父亲那仓促到几乎凌乱的字迹映入眼帘。
“母病危,风寒入髓,药石罔效,日夜呓语唤尔名,见字速归!迟恐不及!”
“母亲……?”
一声低喃溢出唇瓣,马文才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前世母亲虽体弱,却绝非此时病危!
为何今生竟……是他逆天改命带来的反噬?
巨大的恐慌与蚀骨的自责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在远处甲子六号房的方向——
他布局已久,只差临门一脚!
那抹让他心动的身影或许正在房中,或许正因他近日的冷淡而困惑蹙眉……
一边是病榻之上弥留唤儿的至亲,一边是他苦心经营、眼看即将拨动心弦的所爱……
这抉择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他撕裂。
但仅仅一息之后,他眼底所有翻腾的痛苦与挣扎便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压下。
历经一世,他心中有了决断。
“观砚!”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备马!最快的马!简装,即刻!”
“是!公子!” 观砚连滚爬起。
马文才迅速铺纸,笔走龙蛇,给山长陈子俊的告假信写得极快,语焉不详。
旋即又抽出一张短笺,笔锋悬顿,终是落下数字,墨迹深透纸背:“家中有急,暂别,勿念。”
他想写“等我归来”,想叮嘱她小心提防,想告诉她近日种种皆非本意……
但千般算计,万种情愫,在母亲病危面前,皆化为最简短的告别。
多一字,便多一分牵绊,亦恐误了家事。
他将信掷给观砚:“送呈山长!” 旋即低喝:“马石!”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跪于案前。
“母亲病危,即刻返杭州。你留下,隐于暗处,唯一要务:护卫祝英台周全。任何异动,飞鸽急报。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
“属下誓死护卫!” 马石叩首,声冷如铁。
再无片刻迟疑,马文才抓起披风,疾步而出。
身影掠过回廊,带起一阵冷风。
经过庭院时,他目光如电,精准地捕捉到刚从庚字号房方向走来、正准备返回甲子六号房的祝英台。
祝英台也看见了他。
他今日的神情不同以往,那般冷峻,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仓皇?
她脚步不由一顿,唇瓣微启,还未想好是否要如常打个招呼。
他却已如一阵黑色旋风般,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不足一瞬。
仿佛有千钧重量压着那一眼,随即决绝地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冰冷、急促、毫不回头的背影。
祝英台怔在原地,那句未出口的问候卡在喉间,化作一丝莫名的窒闷。他……怎么了?
急促的马蹄声自书院外惊天动地般响起,又迅速远去,最终只剩下秋风卷落叶的寂寥声响。
马文才算尽一切,唯独未算及慈母病危。
精心布下的棋局因棋手的骤然离席而悬滞。
山雨欲来,而执伞者,已匆匆离去。
傍晚,那张短笺由一名陌生仆役送至祝英台手中。
看着那力透纸背、却异常简短的几个字,她心头那丝窒闷愈发清晰。
何等急事,让他那般失态,甚至来不及……与她说一句完整的话?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望向对面已然空寂的甲子一号房。
夕阳余晖将窗棂染成暖金色,却暖不透那股骤然降临的清冷。
一种混杂着担忧、失落与莫名空荡的情绪,悄然裹住了她。
他近日的若即若离,原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告别么?
而另一头,庚字号房内的梁山伯,却因马文才的离去而倍感舒心。
那么耀眼的马文才,就像压在头顶的大山,如今大山移开,连空气都似乎清新了许多。
他捧着书卷,脚步轻快地来到甲子号院,寻到正在银杏下发呆的祝英台。
“英台贤弟!”他笑容温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
“今日天光正好,不如你我同去后山溪畔温书?近日偶得前人诗注,正有许多不解之处想与贤弟探讨。”
他的邀请真诚而热切,带着一丝期待。
祝英台回过神,看着梁山伯全无阴霾的笑脸,心中那点莫名的怅惘似乎也被照亮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