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山下惊魂归来,尼山书院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然而某些人的心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再难平复。
梁山伯便是如此。
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人独坐于藏书楼僻静处,或是于后山溪边徘徊。
手中虽握着书卷,目光却怔怔然没有焦点。
破庙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祝英台那苍白脆弱的面容、那柔软纤细的腰肢、那……那惊鸿一瞥的雪白隆起……
每一个细节都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浮现,带来一阵阵心悸与面红耳赤。
从前与“英台弟”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也仿佛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为何“他”总是那般清秀俊逸,肌肤细腻胜雪?
为何“他”沐浴更衣总要避开众人?
为何“他”有时会流露出不属于男子的娇憨与任性?
为何自己与“他”相处时,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与欢喜。
甚至偶尔会因“他”与马文才接近而心生不快?
一切曾经让他感到些许别扭、却又无法言说的感受,如今都找到了最合理、最震撼的解释——
原来英台不是贤弟,而是……女子!
自己心中那份超乎寻常的知己之情,也并非源于志同道合那般简单。
那是一种更为深邃、更为悸动、更为不容于世俗,却又自然而然滋生出的……爱慕之情。
这个认知让梁山伯感到惶恐不安,违背了他恪守多年的礼教规范。
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去回想、去品味。
他看着那个依旧紧闭的甲子六号房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愧疚,以及一种悄然滋长、无法抑制的渴望。
甲子六号房内,经过银心日夜不休的精心照料和大夫开的猛药,祝英台的高热终于在昏睡了两天两夜后渐渐退去。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顶和银心那张哭得红肿、此刻写满惊喜的脸。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
银心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满是欣喜。
“你吓死奴婢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祝英台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银心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却也唤醒了昏迷前的记忆——
暴雪、追兵、破庙、高热……还有……梁山伯那震惊无比。
如同见了鬼般的眼神,以及自己醒来时衣衫不整的情形!
她猛地抓住银心的手,声音虚弱却急切。
带着巨大的恐慌:“银心!我…我的衣服……山伯他……他知道……”
后面的话,她羞于启齿,眼中已盈满了屈辱和惊惶的泪水。
银心看着小姐这般模样,心知最坏的情况已然发生。
她咬着唇,眼泪也掉了下来,哽咽道:“小姐…那日梁公子将您抱回来时,奴婢就发现…发现您的中衣和……和束胸都……梁公子他…他定然是知晓了……”
祝英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抓住银心的手指猛地收紧。
身份暴露了!还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
被一个男子看了身子!
这…这若是传出去,她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祝家的脸面又要置于何地?
“他…他看了我的身子……银心……我……”
她语无伦次,泪水无声滑落,但那哭声里,除了羞愤,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白的委屈与无措。
“小姐!小姐您别这样!”银心慌忙抱住她。
哭着安慰,“当时情况紧急,您高烧不退,衣裳尽湿,梁公子或许…或许只是为了救您…他这几日也甚是古怪,总是失魂落魄地在院外徘徊,却不敢进来探望,那副样子,倒不像是登徒子,反而是…是满心满眼的愧疚和放心不下……”
银心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祝英台混乱的心湖。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梁山伯那张总是带着诚恳、有时甚至有些迂腐的书生面孔。
是啊,他是梁山伯,是那个连别人一点小恩惠都牢记于心、恪守礼法近乎刻板的谦谦君子。
他做出这等“非礼”之事,内心的煎熬定然远胜于她。
这份认知,奇异地冲淡了些许她的羞愤,反而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动容。
心乱如麻间,门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徘徊犹豫了片刻,最终。
一声小心翼翼的、带着明显忐忑的询问响起:“英…英台…你…你醒了吗?感觉可好些了?”
是梁山伯的声音!
屋内的主仆二人瞬间僵住。祝英台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拉高被子,却又在动作到一半时停住。
她该斥责他吗?
还是该感谢他?
万千思绪掠过,最终化作了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一丝微弱悸动。
她竟…有些想听到他的声音。
银心也是手足无措,看向门口,又看向床上眼神复杂的小姐。
门外的人得不到回应,似乎更加不安,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道。
声音里满是懊悔与恳切:“那日…破庙之中…实是情非得已…唐突了…你…你万勿因此加重病情…你好生将养…我…”
脚步声带着沉重的失落和无限的迟疑,渐渐远去。
听着那脚步声消失,祝英台缓缓拉下被子,露出一张泪痕交错、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而是充满了复杂迷茫的脸庞。
银心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祝英台望着床顶,眼神空茫,喃喃道:“银心,我该怎么办?”
然而,在这滔天的羞愤与恐惧之下,一丝极其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愫,却如同冰封河底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微弱却执拗地存在着。
她想起在破庙中,他脱下外袍裹住她时的笨拙与急切,想起他背着她、抱着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逃亡时的坚韧臂膀,想起他此刻就在门外徘徊不去的那份显而易见的担忧……
与马文才那种带着强烈压迫感不同,梁山伯的关切是纯粹的、温暖的,甚至带着一种自我牺牲般的笨拙。
这种纯粹,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悄然叩击了她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