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采之日,天象骤变。
一夜之间,凛冽的秋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天空竟纷纷扬扬飘起了细密的雪花。
尽管天公不作美,马家送聘的队伍,却依旧准时出现。
其声势之浩大,甚至远超众人想象。
马文才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身墨色暗纹锦袍。
外罩玄狐大氅,身姿挺拔,面容俊逸,在纷飞雪花中更显风姿卓然。
绵延数里的队伍,人人身着簇新棉袍。
抬着系着耀眼红绸的箱笼,在皑皑白雪中蜿蜒前行,如同一道流动的火焰。
无数上虞百姓不顾严寒,簇拥在街道两旁,口中发出阵阵惊叹。
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聘礼,那未来新郎官的亲自莅临。
无一不在向世人宣告着杭州马氏与上虞祝氏联姻的显赫与郑重。
祝府内外,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大雪未能阻挡宾客的热情,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张灯结彩,红绸与白雪相映,一派炽热的喜庆景象。
厅堂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外界严寒,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祝公远与高氏身着庄重华服,满面红光,周旋于宾客之间。
见到马文才亲至,夫妇二人更是喜出望外,热情相迎。
“文才贤侄!如此大雪,竟劳动你亲自前来,实在是……”
祝公远拱手,语气中满是欣慰。
马文才优雅还礼,笑容温润。
“世伯言重了。纳采之礼,关乎文才终身,岂敢怠慢?能亲至府上,是晚辈的荣幸。”
他言辞恳切,举止得体,瞬间赢得了在场众多宾客的好感。
然而,在这满府喧嚣与热闹的核心,绣楼之上,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祝英台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银心为她做最后的妆点。
她一身极为华美的蹙金刺绣绯色罗裙,裙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在室内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发间插着配套的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衬得她本就精致的脸庞愈发莹润。
银心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支珠钗插入她浓密的发髻,看着镜中小姐那无可挑剔的容颜,却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叹息。
小姐很美,美得如同画中仙子。
可那双眼睛,却沉寂得让人心慌,仿佛所有的情绪和光彩都被抽离。
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楼下传来的喧闹声、锣鼓声、宾客的谈笑声,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提醒着她,她的人生轨迹已被彻底扳回“正轨”。
宴席之上,气氛热烈。
祝英齐尤其兴奋,他频频举杯,拉着马文才敬酒,口中满是,“未来妹夫”的亲热称呼。
马文才虽酒量不俗,却也架不住祝英齐这般热情,兼之各方宾客亦不断上前敬酒。
几轮下来,他如玉的面上终是染上了几分薄红。眼眸中也似含了氤氲水汽,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慵懒风流。
“文才兄,好酒量!再来!”
祝英齐兴致高昂,又斟满一杯。
马文才含笑接过,一饮而尽,随即拱手道。
“英齐兄,容文才稍歇片刻,出去透透气,这酒……实在有些上头了。”
他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姿态放得极低。
祝英齐见状,也不好再强留,大笑着放行。
雪依旧在下,只是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沫。
马文才信步走到祝府后院,这里相对僻静,只有几株红梅在雪中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他因酒意而微醺的头脑更清醒了几分。
他揉了揉额角,正欲寻个石凳稍坐,却冷不丁瞥见梅树旁,立着一个绯色的身影。
是“英台”!
纷飞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和华美的衣襟上,她却浑然不觉。
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株傲雪红梅,侧影在雪光映照下,显得单薄而寂寥。
马文才的脚步顿住了。
酒意似乎在这一刻又涌了上来,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看着她,这个他两世执着、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人,此刻就近在咫尺。
祝英台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言语。
马文才深吸一口气,借着那几分真、几分假的醉意,主动走上前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英台。”他的声音因饮酒而略带沙哑。
却异常清晰,“可是嫌前头太过吵闹?”
祝英台垂下眼睫,依旧沉默。
他看着她这副疏离的模样,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情绪翻涌着。
故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落寞和试探。
“马某自知……或许并非你心中良人。若……若你实在看不上我,心中不愿……”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道
“只要你此刻说一句‘不愿’,我立刻转身,绝不再纠缠。你我的婚约,依旧可以作废。”
祝英台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作废婚约?他竟愿意?
顿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她这一哭,马文才顿时慌了神。
他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会是眼泪。
那晶莹的泪珠,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所有算计和沉稳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英台……你……你别哭……”他有些手足无措,想替她拭泪,又觉唐突。
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无措模样,祝英台心中莫名一软。
她别过脸,用袖子飞快地擦去眼泪。
马文才捕捉到她这细微的心软,趁机上前半步。
可怜兮兮地追问,语气带着醉意朦胧的委屈:“你……当真如此不待见我?”
祝英台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酒意染上薄红,更显俊美无双的脸。
那句堵在喉间的硬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是。”
这两个字,如同天籁。
马文才心中狂喜,但面上却强自镇定,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趁热打铁,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两世的问题:“那你……愿意嫁与我吗?”
祝英台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盼和紧张,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