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一脑袋扎进金川地界,算是开了眼了。这他娘哪是人待的地方?天蓝得晃眼,日头挂天上却没点热乎气,风吹过来跟刀子刮脸似的,带着沙子碎石,抽得人生疼。吸口气,嗓子眼干得冒烟,胸口却像压了大石头,憋得慌。
“操他娘的鬼地方!”一个老兵油子边走边骂,把领子竖起来挡风,“山连山,岭挨岭,连块平地都找不着!”
旁边一个新兵蛋子脸都白了,指着脚底下那条在悬崖边上抠出来的小道,声音发颤:“这…这路咋走啊?掉下去可就喂王八了…”
底下深涧里河水轰隆隆响,听着就腿软。
可这些跟那玩意儿比起来,都不算啥。
“快看…那山头上!”有人指着远处,声音都变了调。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山头上、隘口处,一个个灰扑扑的石头疙瘩蹲在那里,像从石头缝里硬挤出来的蘑菇,又像一个个沉默的石头怪物。
“妈呀…那就是碉楼?”新兵蛋子舌头都打结了。
“不然呢?”老兵啐了一口,“狗日的番蛮子就躲在那王八壳子里头放冷箭!老子先前那个队,攻了三次,填进去百十号人,连毛都没摸着一根!”
海兰察眯着眼看着那些碉楼,黑乎乎的射孔像瞎了的眼窝,死盯着山下。他心里也沉甸甸的,这仗,不好打。
果然,上头将军一开始没把这土司番兵放眼里,觉着天兵一到,还不吓尿裤子?结果命令一下,就吃了大亏。
“冲啊!拿下山头,赏银百两!”一个把总挥着刀嚎叫。
官兵们嗷嗷叫着往陡峭的山坡上爬。空手爬都费劲,更别说顶着上头了。
“注意隐蔽!找石头躲着!”基层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喊。
话音刚落,上头就传来令人牙酸的滚木摩擦声和番兵的怪叫。
“躲开!!”有人凄厉地尖叫。
轰隆隆!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下来,地动山摇!根本无处可躲!
“啊——!”惨叫声戛然而止,被碾碎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同时,咻咻的冷箭从那些黑乎乎的射孔里钻出来,又准又狠,专门往人缝里钻。
“我的腿!”
“救…救我…”
山坡上瞬间成了屠宰场。尸体跟柴火捆似的往下抬,血水浸透了山石,踩上去滑腻腻的,腥气冲天。
伤兵营里早就塞满了人,缺医少药,惨叫呻吟没日没夜。
“不行了…撑不住了…”
“给我个痛快吧…求你了…”
很多伤兵熬不过一夜,天没亮就断了气,破草席一卷,扔进万人坑,撒层薄土就算完事。
士气低到了泥里。兵丁们个个面如死灰,眼神麻木,吃饭不香,睡觉不沉,像等着挨刀的牲口。
海兰察看着这惨状,心里跟压了磨盘似的。这仗打得,比缅甸林子里让瘴气瘟死还憋屈。
每次号角一响,他还是冲在最前面。不是不怕死,是心里那股邪火没处撒,再加上…那血腥味、惨叫声、死亡气息,像烧红的钩子,不停撩拨着他身体里关着的那个“东西”。
他能感觉到,那“玩意儿”又醒了,在他骨头缝里、血脉里窜动,低低地嘶吼、咆哮,不是怕,是兴奋,是饿急了眼看到血食的躁动。
这种外部的惨烈和内部的躁动搅和在一起,把他逼得眼睛发红,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要命地往山上冲。
“海兰察!你他娘慢点!等着兄弟们!”巴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看着他悍不畏死的背影,眉头紧锁。
海兰察像没听见,在山石间蹦跳腾挪,灵活得不像话。碾子大的石头滚到跟前,他猛地一闪躲开,或者用肩膀借巧劲撞开小点的石块!箭矢贴着头皮飞过,留下血檩子,他抹都不抹,照样埋头猛蹿。
“我操…这索伦蛮子…是人吗?”后面的弟兄们都看傻了眼,又是佩服又是恐惧。
碉楼里的番兵也很快盯上了这个“煞神”,弓弩火枪都往他这边招呼。
有一回,攻打关键隘口,海兰察冲得太狠。
“小心!”巴彦目眦欲裂地狂吼!
一支小臂粗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噗”地射穿了他举着的包铁木盾,余势未衰,狠狠钉进了他的左边肩膀窝!血花溅起!
“海兰察!”巴彦红着眼要冲上来。
“滚开!别过来!”海兰察脸上肌肉扭曲,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竟猛地回手抓住那粗大箭杆,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把箭杆撅折了!带倒刺的箭头还深深嵌在肉里,血像泉涌喷出!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把断箭一扔,眼睛里血色更浓,低吼着继续往上冲!那悍勇疯狂的劲头,把对面碉楼里的番兵都惊得愣了一下。
还有一次,他被滚落的尖石划伤了小腿,伤口深可见骨。军医裹伤时直嘬牙花子:“这伤…麻烦!弄不好腿就废了!最少将养三五个月!”
可邪门的是,没过几天,人们就目瞪口呆地看见海兰察又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里了,速度竟一点不慢!
“见…见鬼了…”有人低声嘀咕,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从疏远变成了恐惧和敬畏,像看山魈鬼怪。
连巴彦看着他,眉头也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全是担忧和困惑:“海兰察…你…”
海兰察心里明白。每次受伤,伤口处都有一股冰冷的、针扎般的能量打转,压住钻心的疼,催动皮肉筋骨飞快愈合。驱动这诡异能量的,就是他身体里那个越来越不安分的“东西”。它贪婪吸食着战场上的血腥死亡、愤怒恐惧,变得越来越壮实躁动。
那冰冷的低语,在他厮杀间隙、独自裹伤、半夜惊醒时,变得越来越清晰缠人:
“对…就这么干…冲上去…撕碎他们…”
“看看…多脆弱…像掐死虫子…”
“这劲儿…多舒坦…只要你点头…”
“杀…杀光了…让血染红这山…”
这声音让他害怕,脊梁骨发冷。可另一方面,在那生死关头,涌入四肢百骸的、狂暴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感,又像最烈的烧刀子,让他有瞬间晕乎的病态快活。快活过去,是更深的害怕和罪孽感。
他知道自己在往黑窟窿里出溜。身体里那邪物,正借着这狠仗,一步步诱他骗他磨他,想把他变成只知道杀的怪物。
仗打歇了,他常一个人躲到石头砬子后面,蜷缩着身子,把胸口那枚刻着驯鹿星星的护身符死死攥在手心,硌得生疼。那一点点从额木格阿玛那得来的微弱暖和,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命想鄂温河的流水、额尼的怀抱、阿迈的大手…用这些念想,扛住脑子里没完没了的冰冷嘀咕和杀念。
可这哪够。身边的死气太重了。山野里到处是零碎尸首,秃鹫老鸹在天上打旋呱呱叫。伤兵营的哼唧声没个停。
戾影在这片血肉磨盘般的地界,真真是如鱼得水。
海兰察觉着自个儿就像是在走一根细麻绳,脚底下是万丈深渊,黑得不见底。一边是他生而为人的最后那点明白和情分,像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另一边,则是彻底沉沦,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的无尽漆黑。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牙关咬得咯嘣响,才勉强在那细绳上站稳,身子晃晃悠悠,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刹那,是会跌回“人”这边,还是彻底栽进那一边,万劫不复。
“头儿!”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蛋子喘着粗气跑过来,声音发颤,“西边甬道又折了十几个弟兄!那碉楼里的番子箭忒毒了!王把总……王把总他脑袋被砸没了半个,惨嚎了半晌才断气……”
海兰察眼皮都没抬,只是望着远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知道。”
新兵被他这死水般的反应噎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老兵一把拽开。
“滚一边去!别在这儿嚎丧!”老兵低吼着,把那新兵推搡走,自己却凑近两步,看着海兰察那深不见底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嘶哑,“头儿,……您得撑住。弟兄们……都看着您呢。这鬼地方,要是您都疯了,咱们这些人,可就真成等着被宰的牲口了。”
海兰察依旧没说话,只是攥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金川的天,仿佛永远都被硝烟和死气罩着,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日头就算偶尔露脸,也是有气无力,投下来的光都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一座座冰冷坚硬的石头碉楼,像一头头嗜血的巨兽,沉默地蹲伏在群山之间,张着黑黢黢的射孔,那就是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
清军大营里,死伤的数字每天都在往上滚,触目惊心。新的尸首一车车抬出去,新的兵丁又一脸懵懂地被填进来,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就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绞肉机。
浓重的血与火的气味,混杂着烂泥和尸臭,没日没夜地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发酵。这气味喂肥了某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也同样熬干了活人心里的某些东西。
海兰察把身上那件沾满血嘎巴、破了无数洞的破旧号褂子使劲裹紧了些,似乎想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纷乱的大营,死死盯住远处那几座死活打不下的高大碉楼。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沓,是不甘沉沦的挣揣,还有一丝……被他用全部意志死命压着的、却依旧控制不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灼热的——血色。
那血色在他眼底悄然蔓延,仿佛与他体内那头无声咧嘴的饿狼,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