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秋夜总裹着层浸了水汽的凉,连风都带着静安寺旁梧桐叶的清苦气,可鼎华饭店的宴会厅里却热得能融了这秋寒。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碎光洒在锃亮的红木圆桌上,香槟塔泛着冷冽的银辉,烤乳鸽的油香混着黄油法棍的甜香,缠上留声机里的婉转调子,把“风暴”剧组的杀青宴衬得格外热闹。
艾颐捏着杯没加冰的果汁,躲在露台的藤架下。今日艾颐穿了件丝绒旗袍,修长的脖颈上戴了串珍珠项链——那是盛父上周给艾颐的。
她望着楼下青石板路上穿梭的黄包车,思绪万千。
“躲在这儿看风景,嫌里面太吵?”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艾颐回头,撞进张让含笑的眼眸里。他穿件藏青色西装,袖口挽到小臂,左手端着杯威士忌,右手拿了本本子。
“张导。”艾颐忙欠了欠身,“我酒量浅,就不和他们凑热闹了。”
闻此,张让点了点头,也不绕弯,径直把右手的本子往她怀里塞。封面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沉甸甸压在艾颐臂弯里,“刚印出来的剧本,我新筹的戏。这女主,我留了快一个月,就等今天找你。”
艾颐愣了愣,指尖拂过烫金纹路,慢慢翻开第一页。剧情简介像密密麻麻的小针,一下扎进她心里:沪上望族沈家二小姐沈清沅,自小被当作联姻筹码养在深宅,却在撞破家族走私鸦片的秘密后,砸了嫁妆银镯换钱,资助进步学生,最后跟家族彻底决裂,在报馆里做了女记者。
她越往后翻,指尖越发颤。沈清沅撕毁父亲拟好的婚约书时,在纸上写“我的命不是你们用来换生意的筹码”,像极了她刚穿来这个时代的样子,拒绝庄铠平,甚至偷偷把他送进了巡捕房。秋风卷着藤叶落在剧本上,艾颐恍惚觉得,这哪里是写沈清沅,分明是写她自己——是她重生的模样。
“这女主是觉醒的富家小姐,敢跟家族硬碰硬,非你莫属。”张让的声音裹着风飘过来,他指了指剧本里沈清沅的台词,“你演‘风暴’里的“紫墨”,眼里那股不服软的韧劲儿,跟沈清沅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想,这角色要是让你演,肯定能活。”
艾颐合起剧本,眉头却拧成了结。她抬眼看向张让,眼里满是惶惑:“张导,我只是个新人——之前的‘紫墨’也只是个配角,您让我当女主角,会不会太冒险了?而且我连试镜都没试过,您怎么就确定我能演好?”
这话刚落,张让突然往前凑了半步。他身上的雪茄味混着淡淡的墨水香飘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卷进厅里:“你不是什么普通新人。你是盛爱颐,盛家七小姐,对吧?”
“啊——”艾颐猛地往后退,脚后跟磕在藤架的木柱上,怀里的剧本“啪”地蹭到胳膊,差点摔在地上。她慌忙用手托住,呼吸滞了半拍,这……张让怎么知道的?
张让倒没再逼近,只是笑着往后退了半步,指节轻轻敲了敲剧本封面:“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前段时间拍‘风暴’的外景,道具组说找不到合适的旧厂房,你随口提了句‘盛家纺织厂有几间闲置的空房,或许能用上’,我当时就起了疑心。”
艾颐的嘴巴微微张着,眼里满是震惊。她想起那回的事——当时道具组的人急得直跺脚,说租界里的厂房要么太贵,要么不肯借,她脑子一热就说了盛家纺织厂,只想着能帮盛家揽点生意,推广一下知名度,没承想竟成了破绽。她攥着剧本的手指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可……盛家人那么多,说不定我只是听过纺织厂的名字,您怎么就确定是我?”
“盛家七小姐的名声,沪上谁没听过?”张让的目光落在她脖颈的珍珠项链上,语气里带着点了然,“当年盛老爷子最疼你,特意让人从南洋运了些珍珠回来,挑里面最圆最亮的做了串项链,还登了《良友》的画报。方才在厅里,我瞧着你这项链的设计,特别是卡扣的雕刻跟画报上的一模一样。再说了——”他顿了顿,嘴角勾了勾,“能让盛家纺织厂的经理连请示都不用,直接把仓库腾出来,还帮我们找了这么多工人群演,除了盛家直系的小姐,还能有谁?”
艾颐低头摸了摸那串珍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原以为自己藏得严实,却不知早在这些细枝末节里露了踪迹。秋风吹得藤叶“沙沙”响,她忽然抬眼看向张让,声音里带着点艰涩:“张导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盛家最忌讳……”
张让突然收了笑,语气郑重起来。他伸手指着剧本里沈清沅的一句台词,打断艾颐:“你看这里,沈清沅说‘就算全世界都拦着我,我也要走自己选的路’——这不就是你现在在做的事吗?不过我听说盛小姐为了不做被圈在深宅里的七小姐,已经说服了盛老先生,能自己选择活法,很值得对不对?”
“可是……”艾颐还想说些什么,张让却从口袋里掏出支钢笔,笔帽上刻着小小的“让”字,递到她面前。
“没有可是。”他的眼神很亮,透着笃定,“这剧本我给你留着,你要是答应,明天上午十点,到‘启星’签合同;要是不答应,就当我今天没找过你,这剧本我再找别人。”
艾颐看着那支钢笔,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剧本。风里的梧桐叶香似乎淡了些,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也变得温柔。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那支钢笔,指尖碰到张让的指腹,带着点暖意。“张导,”她抬眼,眼里闪着光,声音比刚才稳了许多,“我答应您。”
张让脸上瞬间绽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好!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明天记得准时来,我让助理把合同备好。”
这时厅里传来副导演的喊声:“张导!该你致辞了!”
张让应了一声,又叮嘱艾颐:“剧本你再好好看看,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找我。”说完便转身往厅里走,藏青色的西装背影很快融进一片热闹的气氛里。
艾颐站在露台上,抱着剧本,握着钢笔,望着楼下的街景。黄包车的铃铛声、店铺的吆喝声、留声机里的歌声,裹着秋夜的风,轻轻落在她耳边。她翻开剧本,借着露台的壁灯,又看起沈清沅的故事——这一次,她不再觉得是看别人的人生,而是觉得,自己的“沪上春梦”,终于要开始了。
艾颐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指尖在“沈清沅”三个字上轻轻划了一下,心里悄悄说:往后的路,咱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