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麟扶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虚虚护在父亲身侧，看着眼前这座藏在法租界弄堂深处的小楼——二楼窗棂里透出暖黄的灯光，连门口值守的护卫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这是艾颐提前安排的安全区，”许应麟放缓了声音，帮母亲拂去肩头的落叶，“她怕那边的人还会找过来，特意选了个清净的地方，里面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许母握着儿子的手，指腹还能摸到他掌心的薄茧，眼眶一热：“多亏了爱颐这孩子，不然我们……”话没说完，便被许父轻轻拉了一下。他抬眼看向丈夫，只见许父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眼神却比在老宅软禁时亮了些，只是望着那暖光的眸子，还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
进了小楼，暖意瞬间裹了上来。正厅中央的黄铜暖炉里，炭火正噼啪地燃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乌龙香。一个穿青布衫的女佣连忙迎上来，接过许应麟手里的大衣，又端来三杯温好的茶：“许先生，许太太，许少爷，盛小姐吩咐过，等您几位到了，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许母捧着茶杯，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许父却没急着喝茶，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望着外面弄堂里昏黄的路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许应麟：“爱颐还在义演那边？”
“嗯，还有些收尾的事情。”许应麟走到父亲身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递了过去，“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许父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纸张时顿了顿——那触感不似普通的纸张。他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了缩：最上方印着沪上商会的红色印章，下面的文字清晰地写着，此前有着“通敌嫌疑”许应麟，经核查无任何实据，此前强加在许应麟身上的“汉奸”污名，一并澄清。
“这……”许父的手指微微发颤，“百姓都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是。”许应麟轻声应道。“爱颐她……怎么做到的？白军那边，尤其是焦参议，不是一直拿着‘通敌’的由头压着我们吗？”
“艾颐拿出了焦参议私下和R国人接触的证据，”许应麟语气平静，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而且这次义演中，参加募捐的百姓大多都是实打实受了益的、买到平价粮的，之前捐到前线的物资也都有着我们商会的标识。艾颐此次把义演规模办的这么大，就是为了压制那些盯着咱们的白军和R国人。现在整个沪上都盯着这事，他们不敢把事情做绝。”
许父攥着文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想起软禁的那些日子，白军强行撤掉了公馆的佣人，房间里没有暖炉，饭菜送来时永远是凉的。此前那个不成气候的手下——焦参议，他居然隔着铁栅栏，用轻蔑的口气威胁他。可笑他居然还抱着一丝幻想，觉得只要听从上级指示，总能保住许家，保住沪上商会的根基——毕竟他当了这么多年总长，一心想着“家国”二字，总觉得白军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置百姓于不顾。
可现在看着手里的文件，想着爱颐为了许家奔走，想着焦参议的嘴脸，想着那些被白军软禁威胁的日子，许父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走到暖炉边，将文件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弯腰咳嗽了几声，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应麟，你坐。”
许应麟依言坐下，看着父亲的背影——曾经挺直的脊梁，似乎在这几日的软禁里弯了些，连鬓角的白发都比之前明显了。
许父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只剩下无尽的怅然：“以前总想着，跟白军妥协些，听从上级的指示，哪怕受点委屈也没关系。我以为这样做，是为了许家，更是为了沪上的百姓，少让他们受点盘剥。”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滑过喉咙，却没暖透心底的凉：“可这次，我才算彻底看清了。他们哪里管什么百姓死活？设下那个‘一石二鸟’的计，表面上是抓‘通敌者’，实际上是想借我的手，拿到进步人士的名单，好去邀功。还想趁着你那骂名，吞并沪上商会的产业，填他们自己的腰包。”
说到这里，许父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冷：“这两日我也思考了许多，他们怕是已经跟R国人谈好了，要把沪上的产业拿走经营——白军的根，已经被一些蛀虫蛀空了！那些子蚂蟥，会吸血！”
倏地，许父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缓缓开口：“罢了，这总长一职，谁爱做便做。我守了这么多年，守得心力交瘁，也没护住谁。往后他们的事，我不掺和了，咱们许家的事，就听你和爱颐的。”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向墙角的红木书柜，打开刚刚拿来的小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深棕色的旧皮夹——皮夹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用了许多年。他捧着皮夹走回来，递到许应麟面前，眼神郑重：“这里面是我这些年在政界攒下的关系，有几位老部下，还有些跟我交好的官员，都是靠得住的人。往后若是遇到难处，拿着我的名帖去找他们，或许能帮上忙。”
许应麟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父亲的手曾经布满力量，如今却带着几分颤抖，连指腹上的纹路都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接过皮夹，而是抬头看向父亲：“爸，您……”
“我老了，”许父打断他的话，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以前总觉得你年轻，做事急，想着把你护在身后。可这次，你和爱颐救了许家，还帮了那么多百姓。经历了这许多事，我也看清了那些人的真面目。这许家的担子，该交给你了。”
他把皮夹往许应麟手里又送了送：“拿着吧。这些关系，可以是你和爱颐的后手。”
许应麟终于接过皮夹，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皮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握紧皮夹，看着父亲疲惫却释然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和母亲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女佣走了进来，轻声说：“许少爷，盛小姐回来了。”
许应麟眼睛一亮，刚要起身，便见艾颐推门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头发上还带着些外面的寒气，看到客厅里的三人，脸上立刻露出笑意：“伯父，伯母，你们到了多久了？外面风大，没冻着吧？”
许母连忙起身，拉过爱颐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外面冷，怎么不多穿点？快过来烤烤火。”
艾颐笑着应了，走到暖炉边，却见许父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和感激：“盛小姐，这次……多谢你了”
艾颐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伯父，您别这么说。应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本就不该承受那么大的恶意。就是这次一澄清，打乱了他蛰伏了那么久的布局，有点不干罢了。我和应麟是……护着许家，是我应该做的。而且现在您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也是好事——往后，我们不用再被他们牵制，能更自在地做些事。”
许父看着艾颐从容的模样，又看了看身边眼神坚定的儿子——或许，许家的路，真的该换一种走法了。
许应麟握着手里的皮夹，看向身边的艾颐，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默契。
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渐渐融成一片温暖的轮廓。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随风飘落，可这小楼里的暖意，却足以抵御沪上秋日所有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