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清晨来得格外早,尤其是在皇子读书的上书房区域。
寅时末(约凌晨五点),天色还是一片墨蓝,仅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凛冽的寒气渗入肌骨。
岳兴阿几乎是被嬷嬷从温暖的被窝里轻轻唤醒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待看到窗外依旧漆黑的天色和屋内陌生的陈设,才猛地想起自己已在宫中,今日便要开始伴读的生涯。
一股紧张感瞬间驱散了睡意。他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在太监的伺候下迅速洗漱,换上早已备好的、与四阿哥规制相配但略有区别的伴读常服一件靛蓝色的宁绸袍子,外罩藏青色无袖坎肩,小小的身子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卯时正,他准时出现在上书房门外。四阿哥胤禛也几乎同时到达。
胤禛穿着石青色皇子常服,小脸绷着,似乎也带着晨起的困倦,但眼神已然清醒,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负责教导皇子启蒙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早已候在书房内。
见到两位小主子,张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并无过多寒暄,神色严肃。
书房内陈设简朴庄重,并无过多装饰。正墙上悬挂着康熙御笔亲书的“养正”二字匾额,下方是孔圣人画像。
几张紫檀木书案并排而列,案上笔墨纸砚早已备齐,摆放得规规矩矩。
胤禛率先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岳兴阿则依礼坐在他下首稍侧后的位置。
这是伴读的标准位置,既便于聆听师傅讲授,又不逾越身份。
张英清了清嗓子,并不因学生年幼而有丝毫松懈,开门见山道:“今日起,臣为四阿哥与伴读讲授《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在寂静的清晨书房内回荡。
岳兴阿立刻收敛心神,努力跟上张英的讲解。这些内容,母亲早已为他启蒙过,但张英讲解得更为深入精辟,引经据典,他听得十分入神,偶尔遇到特别精妙处,眼中会流露出恍然大悟的亮光。
胤禛听得同样认真,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始终跟随者师傅,时不时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虽稚嫩,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显露出过人的聪慧和深思。
一个时辰的经义讲授结束后,稍事休息,用了些简单的早点,便是习字课。
铺开宣纸,磨墨润笔。张英对书法的要求极为严苛,从执笔姿势、运腕力度到笔画结构,一一纠正,毫不容情。
岳兴阿在家时,母亲对他的字迹要求就极严,基础打得颇为扎实。
此刻他屏息凝神,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虽笔力尚显稚嫩,但结构端正,笔画清晰,已隐隐有了几分骨架。
张英踱步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难得地赞了一句:“笔意尚可,结构平稳。需持之以恒,不可懈怠。”
岳兴阿心中一喜,忙恭声应道:“是,谢师傅教诲。”
一旁的胤禛瞥了一眼岳兴阿的字,又看看自己的,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笔下更加用力了几分。他天性要强,自是不愿被伴读比下去。
习字课后,已是辰时末(上午九点)。两人又被领至箭亭,开始练习骑射基础。
教授骑射的是健锐营挑选出来的侍卫教习,姓巴图,是个身材魁梧的蒙古汉子,说话声如洪钟。初时只是练习站姿、握弓、开弓的基本动作,枯燥且极其耗费体力。
秋日的阳光虽不烈,但一遍遍重复着拉弓的动作,岳兴阿很快便觉得胳膊酸痛不已,小脸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努力模仿着巴图教练的每一个动作要领。
胤禛显然体力更好些,但同样练得十分认真,小脸憋得通红。
巴图教练看着两个一丝不苟的小人儿,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偶尔会洪亮地吼一句:“好!腰背挺直!力从地起!”
一上午的课程安排得紧凑非常,几乎没有任何嬉闹玩耍的时间。直到午时初,上午的课业才宣告结束。
岳兴阿只觉得又累又饿,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学业”二字的重量,也第一次体会到与身份尊贵的皇子一同学习的压力与动力。
午膳是在上书房旁的偏殿用的。饭菜精致,但并无过多花样,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胤禛和岳兴阿相对而坐,默默用餐,遵循着“食不言”的规矩。
饭后有半个时辰的午休。岳兴阿回到住处,几乎倒头就睡。下午还有满语课和算术课等着他。
下午的课程相对轻松些,但同样需要全神贯注。直到申时正,一整天的课业才真正结束。
夕阳西下,将紫禁城的重重殿宇染上一层暖金色。岳兴阿跟着胤禛走出上书房,两人都显得有些疲惫,但胤禛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今日的字,”胤禛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你写得不错。”
岳兴阿愣了一下,忙道:“四阿哥过奖了,阿哥的字才更有风骨。”
胤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往承乾宫走去。岳兴阿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回到承乾宫安排的住处,早有太监备好了热水。泡在温热的水中,岳兴阿才觉得浑身的酸痛缓解了些。
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想起了母亲。
不知道额娘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宫里的一天,漫长又充实,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皇上、贵妃娘娘、四阿哥、张师傅、巴图教练…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同。
他拿出母亲给他准备的小荷包,里面放着几块她亲手做的、耐存放的茯苓糕。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让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但很快又忍了回去。
额娘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要好好当差,不能让额娘担心。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同这第一日般,规律而充实地上演着。岳兴阿逐渐适应了宫中的节奏和规矩。
他聪敏好学,基础扎实,又深知机会来之不易,学习起来格外刻苦努力,不仅经义文章进步很快,骑射基础也日渐扎实,连严厉的张英和粗豪的巴图都对他颇有赞许。
他与四阿哥胤禛的关系,也渐渐从最初的陌生拘谨,变得熟悉起来。胤禛性子冷清,话不多,但极其聪慧要强。
岳兴阿则性情温和,懂得谦让,两人一同学习,偶尔切磋,倒也算相处融洽。岳兴阿谨记身份,始终保持着恭敬,从不逾越。
每隔十日休沐前,梁九功总会“偶然”路过上书房,或是在他们下课的路上“巧遇”,状似随意地问问四阿哥和岳公子的课业起居。
岳兴阿总是恭敬地回答,言语间难免会流露出对母亲的思念和即将回家的喜悦。
而这些对话的只言片语,总会很快便传到乾清宫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耳中。
玄烨通常只是淡淡听着,偶尔听到那孩子又得了师傅夸奖,或是骑射有了进步,唇角会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一下。
听到他掰着手指头算休沐的日子,眼中则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深宫重重,课业繁重。
但对于那个被困在冰冷后宅中的女子而言,儿子每十日一次的归来,以及他眼中日益增长的光彩和见识,便成了她灰暗生活中,最明亮、最温暖的期盼。
而那只无形的手,依旧在遥远的大内,悄然关注着这一切,如同呵护着一株悄然破土、努力向阳而生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