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轻轻的关门声,像是一个休止符,暂时中止了房间里激烈奔涌的思想碰撞,却也将门外那份无声的、压抑的关切与焦虑,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林卫东独自坐在房间里,月光清冷,父亲的话语依旧在耳边轰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他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巨浪。那条道路的辉煌与艰苦、崇高与牺牲,从未如此清晰又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而门外母亲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和匆忙离去的脚步声,则像另一股冰凉而绵长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
他知道了,母亲什么都听到了。
堂屋里,并没有立刻传来父母交谈的声音,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和质问都更让林卫东感到不安。他仿佛能看到母亲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默默垂泪的样子,也能想象父亲在一旁沉默抽烟,眉头紧锁的沉重。
这一夜,对林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注定无眠。
周文瑾几乎是一路踉跄着冲回她和林瀚章的卧室的。她没有点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无力地坐在炕沿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之前强装的镇定和沉默,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彻底瓦解。郑怀远话语里的“艰苦”、“保密”、“无名”,丈夫回忆里的“困难”、“牺牲”,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一遍遍刺穿着一个母亲最柔软的心脏。
她的儿子,她含辛茹苦养大、聪明懂事的卫东,要去那种地方?
在她的想象里,那是一片遥远、荒凉、甚至危险的未知之地。风沙会磨糙他年轻的脸庞,严寒会冻伤他的手脚,匮乏的物资会让他忍饥挨饿,繁重的工作会透支他的健康……更重要的是,一旦涉及那些保密单位,他可能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年半载也通不了一封信,是病是灾,家里都无法知晓。甚至像老郑说的,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无闻,付出一切却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衣襟。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被隔壁的儿子听见。所有的担忧、不舍、恐惧,都化作了这无声的、滚烫的泪流。
她只是一个母亲。她不像丈夫经历过战火洗礼,能将国家需要视为至高无上;她也不像儿子满怀热血理想,能将奉献牺牲看得无比浪漫。她最朴素、最原始的愿望,只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幸福,能时常看见他,能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一碗热汤。
难道这也有错吗?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林瀚章推门走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妻子身边,坐下,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且因哭泣而颤抖的手。
黑暗中,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周文瑾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林瀚章沉重无奈的呼吸声。
“瀚章……”周文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真的……非得是卫东吗?他成绩那么好……秦老师都说,能上清华、哈工大……将来在北京、在上海,当个大工程师,平平安安的,不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种苦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她的问话里,充满了母亲的不解和心痛。
林瀚章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喉咙动了动,声音干涩:“文瑾……这不是谁强迫他。是老郑带来了国家的需要,是卫东自己……他心里有团火,被点着了。我看得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有志气……”周文瑾的眼泪流得更凶,“可是……那得多苦啊?你吃过的苦,难道还要让孩子再吃一遍?甚至更苦?我……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林瀚章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承认了这个所有父亲都会有的情感,“可是,文瑾,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我们这代人走了,下一代人可能还要继续走。国家……不容易啊。老郑说的那些威胁,是真的。没有那些躲在深山老林、戈壁荒滩里默默付出的人,咱们今天晚上的安宁,可能都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卫东不是一时冲动。他像我,也像你,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能做的,不是拦着他,而是……而是别让他背着包袱走。”
周文瑾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丈夫的手温暖而粗糙,传递来的却是一种让她更加心痛的理智与无奈。
接下来的两天,林家笼罩在一种极其微妙和压抑的低气压中。周文瑾明显憔悴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但她依旧强打着精神,做饭、收拾家务,只是笑容少了,常常看着某个地方出神。她不再主动提及志愿的事情,但对林卫东的照顾却更加细致入微,仿佛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出去。
林卫东将母亲的憔悴和沉默看在眼里,心如刀割。他几次想开口,想告诉母亲自己的决定,想安慰她,但看到母亲那脆弱又坚强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母亲深刻的担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天下午,邻居赵阿姨端着个针线笸箩来串门。赵阿姨是厂里的老职工家属,性格热心肠,但也免不了有些家长里短、喜好打听的习气。
“文瑾,在家呢?”赵阿姨掀帘子进来,嗓门挺大,“哟,这是咋了?脸色这么不好看?是不是卫东高考累着了?你也跟着上火?”
周文瑾勉强笑了笑:“没事,赵姐,就是没睡好。”
两人坐在炕沿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聊。赵阿姨自然是问起了林卫东的高考和志愿。
“卫东成绩那么好,肯定没问题!准备报哪儿啊?清华还是北大?哎呦,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啊!将来留在北京上海那种大城市,当大工程师,你们老林两口子就等着享福吧!”赵阿姨啧啧称赞,话语里充满了世俗的羡慕和期望。
周文瑾手里的针线慢了下来,嘴唇抿得紧紧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刚好这时,林瀚章也从厂里回来了,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阿姨又迫不及待地把问题抛向了林瀚章:“林工,你说是不是?咱们厂里可是好久没出过能上清华北大的苗子了!卫东这可是给咱们大伙儿争光了!”
林瀚章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孩子成绩是不错。”
赵阿姨没察觉到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要我说啊,这志愿可得填好了。首选肯定是北京上海的好学校,好专业!将来毕业分配,那单位都是顶顶好的!可千万别填错了,或者为了啥‘服从分配’,给分到那些偏远地方去,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咱们厂老刘家那个侄子,不就是……”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开始列举各种她听来的、因为志愿没填好而“吃亏”的例子。
周文瑾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微微颤抖,针好几次都扎错了地方。
终于,赵阿姨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看看沉默的林瀚章,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周文瑾,压低了些声音,好奇地问:“哎,文瑾,林工,你们……你们该不会是还没定下来吧?这还有啥好犹豫的?难不成……卫东还有别的想法?”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试探和不解:“我可听说啊……前几天,有大领导专门来你们家了?是不是……说了啥?”
周文瑾猛地抬起头,看向赵阿姨。
赵阿姨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咂着嘴道:“哎呦喂!我的老天爷!老林,文瑾,你们两口子……你们该不会是真想让孩子听领导的,去那些什么……三线?保密单位?去那山沟沟里吃苦受罪吧?”
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夸张和不解:“你们可真舍得啊?卫东那么好的成绩,那么好的前程,北京上海的好大学不去,跑去那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图啥呀?图个名声?那名声能当饭吃吗?将来找对象都难!你们这当爹妈的,是怎么想的呀?”
赵阿姨的话语,像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子,精准地戳在了周文瑾最痛、最矛盾的地方,将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不舍、担忧和世俗的考量,全都血淋淋地翻腾了出来。
那一刻,周文瑾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心痛,她几乎要撑不住。
林瀚章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开口。
就在这时,周文瑾却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她抬起手,轻轻擦了一下不知不觉又溢出眼角的泪,再抬起头时,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眼神却透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和坚定。
她看着一脸愕然的赵阿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赵姐,谢谢您关心。可是,我们这代人,不就是从山沟沟里、从枪林弹雨里苦过来的吗?”
“当年瀚章他们北上搞建设,去的也是荒凉地方,住的也是‘干打垒’,吃的也是窝窝头。我在战地救护队,条件更差,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现在国家需要了,和当年一样需要。那些地方是苦,是偏,可能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但是赵姐,没有那些人去吃苦、去奉献,咱们今天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扯闲篇吗?咱们的工厂能冒烟生产吗?咱们的‘争气弹’能响吗?”
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有力:“孩子有志气,想学他爸爸,想学他石爷爷,想为国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不是只图个人前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光荣。”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沉默却眼神复杂的丈夫,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向儿子房间的方向,轻轻地说,却又像是一种郑重的宣告:
“我们当父母的,不能拖孩子的后腿。”
屋子里一片寂静。
赵阿姨张着嘴,手里捏着针线,彻底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不解、诧异,慢慢变成了一种难以理解的钦佩和尴尬。她似乎无法完全明白周文瑾的选择,但却被对方话语里那种平静而强大的力量所震慑。
林瀚章看着妻子,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痛,有愧疚,但更多的是无以言表的感动和敬意。他伸出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妻子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
周文瑾没有挣脱,只是回握住丈夫的手,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她知道,话说出去了,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这意味着,她最终选择了克服一个母亲最深的本能,去拥抱一种更为深沉、更为艰难的家国大义。
尽管她的心,依然为儿子即将面临的艰苦和远离而刺痛不已。
但这一刻,她做出了她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