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那个最僻静的角落,如今挂上了“译书馆”的崭新牌匾。这里原本堆放着无人问津的前朝杂书,如今被清扫出来,搬进了几张榆木桌案和几个书架。
现在,这里从清晨到日暮,都充斥着各种腔调的番语、激烈的讨论声和翻动书页纸张的哗哗声。
宝亲王水曜在译书馆亲自坐镇了几日,将框架搭了起来。他雷厉风行,直接从广州府十三行征调了一批常年与番商打交道的通译和书记官。
这些人刚踏入这象征着清贵之地的翰林院,个个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穿着普通的绸布长衫,皮肤被南方海风熏染的微黑,眼神里是市井商贾的精明与算计,与翰林院里那些言必称圣贤的学士们格格不入。
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冯,与英哥儿府上那位老通译同姓,人都唤他冯管事。他操着一口带着浓重粤地口音的官话,对着英哥儿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贾……贾大人,小的们奉王爷之命前来听候差遣。”
英哥儿穿着一身特制的浅青色小官袍,站在院子中央的石板路上。
他目光扫过这群显得有些拘束的南方来人,脸上露出略带腼腆的笑容,声音清亮:“冯管事和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在这里不必拘礼,王爷吩咐了,译书馆初立,万事开头难,要靠各位的经验和才干。”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又得体,让冯管事等人稍稍放松了些。但紧接着,英哥儿话锋一转,语气认真起来:“请各位将所知关于海外诸国,尤其是荷兰、英吉利、葡萄牙、西班牙,以及东瀛、茜香等国的所有信息,无论巨细,尽数整理记录。大到国家律法、军队建制、国王更迭,小到港口水深、常见货物价格、民间风俗禁忌,甚至是流传的航海故事、水手间的歌谣,都要。”
他走到一张刚搬来的大书案前,上面已经铺开了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草图,这是根据维尔德神父和冯通译口述,加上十三行记录的零散信息拼凑而成的,许多地方还是一片空白。
英哥儿的小手在地图上几个区域点了点:“重点是这些欧洲国家的战舰制式、火炮工艺、航海技术。还有东瀛,他们的浪人组织、海盗据点、与哪些西方商队往来密切。”他抬起头,眼神郑重,“我们要搜集整理的,不是所谓的万邦来朝的面子活儿,而是海洋对面真实的样子。”
冯管事和手下们面面相觑,他们在十三行做事,惯常是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何曾做过这等深入探查他国底细的事情?但看着小状元那异常认真的眼神,想起宝亲王的严令,众人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下:“是,贾大人!小的们一定尽力!”
很快,院子里摆开了十几张书案,墨香混合着南方人爱喝的茶香气息弥漫开来。
冯管事手下的人们开始伏案疾书,将他们多年来整理的书册以及与番商打交道时听到、看到的信息,一一回忆、记录、整理。有人负责誊抄,有人负责归类,还有人负责将零散的信息在地图上尝试标注。
与此同时,贾府东暖阁里也热闹非凡。
铁头、福来、小丫、毛毛等十几个从南宁来的小伙伴,如今成了译书馆的“编外学员”。
他们每天上午在府里跟着维尔德神父和冯老通译学习基础的番语单词和简单会话,下午则被英哥儿带到译书馆,负责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
比如整理送来的海外物品样本,给各位书记官跑腿递送文书,或者干脆就坐在角落里,听着大人们用各种口音的番语交谈,努力磨耳朵。
铁头记性不如旁人,常常为一个拗口的单词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福来则显露出惊人的语言天赋,学得最快,偶尔还能结结巴巴地和维尔德神父聊上两句,得意地冲小丫挤眼睛。小丫细心,被安排负责给收集来的海外植物种子、奇异矿石标本贴标签。毛毛依旧安静,却能用他那双巧手,将破损的海外书籍书页修补得平平整整。
英哥儿则每日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他既要跟进译书馆的进度,向水曜汇报,还要完成翰林院修撰的本职工作,下值后还要回到贾府又要督促小伙伴们学习,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
这日午后,他正埋首于一堆从广州带来的旧档,指尖划过一行模糊的字迹:“欧洲诸国,贵族及富户嗜甜,于蔗糖需求极巨,其价堪比白银……”
“蔗糖……”英哥儿轻声念着这两个字,脑海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他想起在南宁的日子,那里气候温热,适合种植甘蔗。干娘黄夫人有时会让人送来用本地甘蔗熬制的土糖,那土糖虽然粗糙,但味道极为香甜。南宁的甘蔗,分明是极好的糖料作物!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如果……如果能将南宁的甘蔗进行改良,大规模种植,熬制出品质更好的糖,甚至直接加工成便于运输的糖浆或糖块,运往欧洲……
那将是比丝绸和瓷器更受欢迎、需求量可能更大的货物!而且,这还能带动南宁当地的民生,让更多的百姓有活计可做,有钱可赚。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提笔蘸墨,先给舅舅王仁写信,确认珠光锦的产能,确保与薛宝钗的海船交易能顺利进行。
接着,他又给薛蝌叔叔写信,除了商谈续约之事,还郑重拜托他寻找一批上好的南宁蔗种,尽快送来京城。
他吹干墨迹,叫来可靠的小厮,吩咐立刻送出去。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吁了口气。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深思熟虑后,为贾家,也是为大雍,开辟的另一条隐形的商路。
几天后,薛蝌亲自来了译书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英哥儿,宝钗姐姐那边回信了,她同意继续用两艘海船换两千匹珠光锦。她说如今安南局势初稳,正需这些紧俏物资来笼络人心。”
薛蝌脸上带着笑意,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你要的蔗种,我也让人快马加鞭去寻了,估计半月内就能送到。”
“太好了!多谢蝌叔叔!”英哥儿眼睛一亮,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我查阅过十三行送来的贸易记录,西方对糖的需求极大,价格堪比白银!我们的糖蔗若能大规模种植,利润绝不会比珠光锦小!”
他越说越兴奋,小脸泛着光,“等蔗种到了,我会用些……特别的法子处理一下,让它们长得更好,更壮实,少生病。然后麻烦蝌叔叔派人分别送到南宁我干娘黄夫人那里,还有安南宝姑姑那里,请他们找可靠的人种植。收获的甘蔗,我们统一收购粗加工成的糖浆,由我们的海船运往欧洲红毛夷那里销售。
他越说越兴奋,小脸泛着光:“而且,这不像珠光锦那么扎眼。糖是消耗品,人人都要吃,市场广阔,不会引起朝廷和那些豪商的过度觊觎。”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珠光锦是奢侈品,树大招风,而蔗糖,则是更稳妥、更长久的财富来源。
薛蝌听得连连点头,他常年经商,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安排人送一批最好的蔗茎过来!”
薛蝌办事利落,没过两天,几十捆带着泥土清香的粗壮蔗茎就摆在了英哥儿面前。
英哥儿屏退左右,关上门。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精神力下,他看到每根蔗茎上都有很多很多光点的蔗芽,有的光点强,有的光点弱。
他运起识海内庞大的精神力,像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样,喷涌而出,却在精准的操控下分化成一股股细流,缓缓注入每一个光点中。
这是在强化蔗芽本身的生命潜能,增强其抗病、耐旱的能力,确保它们在新的环境中也能茁壮成长。
这些年来,英哥儿的精神力一直在他识海中自然运转,已经深不可测,若不是需要精准控制到每一个蔗芽上,根本不会消耗他什么精力。
做完这一切,他也只是额角微微见汗。
他让人用湿润的稻草将这批改造过的蔗茎仔细包裹好,装上车,让薛蝌的商队送往南宁和安南。
又写了一封详尽的信,在信中恳请黄夫人帮忙寻找合适的土地,雇佣可靠的农户种植这些蔗种,并承诺,收获的甘蔗,他会全部按照市价收购粗加工出来的糖浆,销往海外。
送走薛蝌的商队,英哥儿心情大好。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片翠绿的甘蔗林在南方肥沃的土地上迎风摇曳,看到洁白的蔗糖如同雪花般堆积,更看到一艘艘满载糖货的海船,劈波斩浪,驶向遥远的彼岸。
几天后,舅舅王仁也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来自松江府工坊的好消息,孙立材对新式织机的改造非常顺利,效率又提升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尝试改进冶炼技术时,偶然发现了一种新的合金配方,打造出的金属部件更加坚硬耐磨,虽然还不稳定,但无疑是个好的方向。
另一封是来自苏州的信。是周怀瑾写来的,字里行间满是替英哥儿高兴的喜悦,还附上了一幅小画,画上是两个小男孩围着一个襁褓。
信里说,黛玉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小姑娘长得像极了黛玉,眉眼如画,取名叫周明玉。明睿和清涵两个哥哥欢喜得不得了,整天抢着要抱妹妹。
英哥儿拿着那张充满温馨的小画,忍不住笑出了声。窗外,夕阳正好,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朝堂的暗流,海外的危机,未来的宏图……这一切都任重而道远。但此刻,手中这张小小的画,却给足了他温暖的力量。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张尚未完成的世界地图,眼神变得坚定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