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在新办公室的皮质转椅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气阴郁,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来。
他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但他一口都没喝下去。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
这几天,他一直在留意市局那位姓周的副局长。周副局长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办案不讲情面,不吃软也不吃硬,这么多年来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道。
眼下他手里正查着刘昌明的那桩案子,一条线索接一条线索地摸,越挖越深。再这么查下去,迟早要捅出大篓子,牵扯到的人只怕一个都跑不掉。
陈默不是没想过和他沟通,哪怕是暗示一下,可周副局长那双眼睛像能把人看穿似的,说话根本不接茬。
陈默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险,但他没得选。他拿起内线电话,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小李。
小李推门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是陈默从基层一手提拔上来的,聪明、利落,最重要的是,嘴严。
“领导,您找我?”
陈默没回头,仍然看着窗外,声音压得很低:
“周副局长那边,不能再让他查下去了。”
小李没多问,只是静静等着指示。
“你去想办法,弄点‘东西’,要快,要真。”
小李点点头,一句多余的都没问,转身就出去了。
不过三四天的工夫,一封厚厚的匿名举报信就出现在了省纪委的收件箱里。信里的材料做得极其逼真,有银行流水,显示周副局长在境外赌场持有股份,每年都有大笔分红进账。
更绝的是一段电话录音,声音经过处理,但语调、停顿、用词,都像极了周副局长本人,内容听起来像是在和人谈条件、要好处。
这封信就像自己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最能引起重视的人手里。
周副局长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他干了三十多年警察,什么案子都经手过,什么风浪也见过,可这次,他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被人盯着似的。
他今年五十六岁,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老伴儿总劝他:“别那么认真,有些事,得过且过。”可他做不到。他穿上这身警服的第一天就告诉自己:要对得起头上的国徽。
刘昌明的案子并不复杂,但越查,牵扯的人却越多。他隐约感觉到,这背后有一张网,一张很大、很密的网。他每拉出一条线,就有更多线头冒出来。
这天下午,他正准备去审讯室再提审一个关键证人,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纪委的工作人员,表情严肃,语气冰冷。
“周副局长,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
老周一愣,心里那根弦终于绷断了。他没吵也没闹,只是默默站起身,拿起外套,跟他们走了出去。
走廊上有几个年轻警察探头看,眼神复杂。老周没抬头,他知道,这一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陈默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开会。他面无表情地听完秘书的低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会议结束后,他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点了一支烟。
他并不常抽烟,除非是心里特别乱的时候。
他知道老周是清白的。那封举报信,是他授意人精心编造的。银行流水是假的,录音是剪辑的,一切都经不起细查——但只要启动调查,老周就必然得停职。
一停职,刘昌明的案子就会换人接手,线索自然就断了。
他想起老周那张脸,黝黑、粗糙,总皱着眉,看人的时候目光如刀。那是多年一线工作刻下的痕迹。老周也许不讨喜,但绝对是个好警察。
陈默深吸一口烟,烟雾呛进肺里,有点疼。他对自己说:没办法,这就是斗争。你不出手,别人就会对你出手。要想做成事,有时候就得用点不光鲜的手段。
可他心里还是像压着块石头,沉得他几乎站不直。
老周被带进问话室,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墙上挂着摄像头,红灯亮着,表示正在录制。纪委的人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这儿,老周摇头。
“有人举报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这是举报材料,你可以看一下。”
对方推过来一个文件夹。老周打开,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看着看着,他笑了。
“假的。”他说,“这些全是假的。”
“你怎么证明是假的?”
“我从来没出过国,更别说在境外有什么股份。至于这段录音——声音是像,但不是我。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但技术上初步鉴定,录音没有剪辑痕迹。”
“那只能说明做这东西的人水平高。”
老周语气平静,甚至有点嘲弄。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现在他说什么,对方都可能觉得是在狡辩。
问话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问题。老周始终一口咬定:诬陷,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
但他心里明白,一旦被贴上“被调查”的标签,他的信誉就完了。就算最后查清是冤枉的,他的职业生涯也基本到头了。没有人会再信任一个“有过嫌疑”的副局长。
晚上十点,陈默还坐在办公室里。他没开大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晕开一小圈光。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写出来的全是乱线。
小李轻轻敲门进来。
“领导,周副局长已经被停职了。刘昌明的案子现在由王副支队接手,他是我们的人。”
陈默“嗯”了一声,没抬头。
小李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接下来……要不要再‘加把火’?”
陈默终于抬起头,灯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神深不见底。
“先停一停。”他说,“别把人逼上绝路。”
小李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陈默伸手揉了揉眉心。他觉得累,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疲倦。他想起自己刚进政法系统的时候,满怀理想,一心想做个好官,做个清官。
可这些年,他一步步走上来,见过太多污糟事,也亲手做过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
他时常安慰自己:大丈夫做事,不能拘小节。要想实现更大的目标,总得付出代价。
可这一次,代价是一个清白了一辈子的人的名誉和职业生涯。
陈默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旧相册。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他刚入职时和几个同事的合影,老周也在里面。那时候的老周还很年轻,头发乌黑,笑得爽朗,一只手搭在陈默肩上,说:“小伙子,好好干,将来是你们的。”
陈默闭上眼,照片里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路,再也回不了头了。
第二天一早,陈默特意去了趟市局。他是以新上任的领导身份来“熟悉工作情况”的,由几个副局长陪着走了一圈。经过老周空荡荡的办公室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周副局长呢?”他故意问。
旁边有人小声解释:“老周他……最近有点事,暂时不在。”
陈默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能感觉到气氛的微妙,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打量和谨慎。他知道,这些人里,有的可能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有的则在心里重新站队。
权力就像一盘棋,每一步都得算计,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中午他在市局食堂吃饭,故意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几个年轻民警在不远处吃饭,低声议论着老周的事。
“听说老周被纪委带走了?”
“是啊,真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正派……”
“正派什么呀,你看他那脾气,得罪多少人?早晚出事。”
“可也不至于吧……说是海外赌场股份?他哪来的钱?”
“谁知道呢,人不可貌相。”
陈默默默吃着饭,菜嚼在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下午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叫来了小李。
“周副局长家属那边,你适当关照一下。别让人知道是我说的。”
小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
陈默放下电话,知道自己这是在伪善。既做了恶人,又还想留点良心安慰自己。可他控制不住——他终究不是那种能彻底冷下心肠的人。
老周被停职调查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报纸和网络上开始出现一些含糊其辞的报道,暗示“某周姓官员涉嫌严重违纪”。虽然没点名,但圈内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刘昌明的案子果然慢了下来。新接手的王副支队“效率很高”,很快就把几条关键线索定义为“证据不足”或“举报不实”,案子渐渐冷了。
陈默知道,自己这一局,赢了。
可他感觉不到赢的喜悦,只有空虚和隐约的不安。他有时会梦见老周那双眼睛,平静地、失望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却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受。
他开始更频繁地抽烟,办公室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烟味。他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是斗争中的无奈之举。但他心里清楚,有些底线,一旦跨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而他选择的这条路,前方还有更多的底线要跨。
窗外,天还是灰的。陈默站在窗前,想起老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世道,清官难做。但再难,也得有人做。”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清官难做,不仅仅是因为外部的阻碍,更是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有些人,选择不再挣扎。
他拿起桌上的日历,撕下了一页。又一个日子过去了。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撕下的每一页,都将沾上洗不掉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