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海眼,三界最深邃的伤口,此刻正无声地淌着黑色的脓血。
那并非真正的血液,而是比任何实体都更具侵蚀性的存在——上古心魔残留的力量。
墨汁般的黑雾翻涌着,凝滞着,将整个海眼入口封锁得密不透风。
雾气之中,仿佛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在窥伺,间或传来的低沉咆哮,不似生灵之吼,更像是无数灵魂在无尽痛苦中发出的集体呻吟,直击神魂深处。
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火眼金睛的光芒几乎要刺穿这片浓稠的黑暗,却发现神光一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被那诡异的雾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身形微顿,心中那股久违的躁动竟隐隐有被勾起的迹象。
“猴哥,莫要冲动。”禺狨王面色凝重,他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中满是忌惮,“这是上古心魔陨灭后逸散的怨念与力量所化,名为‘心障之雾’。它本身没有实体攻击,却能无限放大生灵内心的恐惧、愤怒与执念。一旦心神失守,便会自我沉沦,化为这雾气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超生。我们若是贸然闯入,恐怕未见刻痕,便先成了心魔的养料。”
红孩儿紧紧攥着火尖枪,小脸绷得紧紧的,方才那一声咆哮让他心神剧震,仿佛看到了无数狰狞可怖的鬼影在向他招手。
他下意识地向禺狨王身边靠了靠,寻求一丝心安。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气氛凝重如铁之际,一声沉重而压抑的闷哼打破了死寂。
空间泛起一阵剧烈的涟漪,一道魁梧的身影踉跄着从虚空中跌出,周身缭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气息,仿佛刚从修罗血海中挣扎而出。
那血气并非杀戮所致,而是本源精血过度燃烧后留下的烙印,散发着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气息。
“大哥?”孙悟空眼瞳骤然一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正是平天大圣牛魔王。
他往日里威风凛凛的盔甲已是残破不堪,嘴角挂着一丝暗红的血迹,气息更是虚浮不定,显然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强行挣脱了某种强大的封印,赶至此地。
“咳咳……好兄弟,”牛魔王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但他那双牛眼却依旧明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这等大事,岂能少了我老牛。”
“你怎么会……”孙悟空一步上前,想扶住他,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能感觉到,牛魔王此刻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
牛魔王摆了摆手,咧开嘴,露出一丝苦涩却豪迈的笑容:“为了铁扇,为了红孩儿,也为了这生我养我的三界。你我兄弟一场,总不能让你一个扛下所有。再者说,我那孩儿也在此处,为父者,岂能袖手旁观。”
他的目光转向红孩儿,复杂的眼神中有关爱,有歉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诀别之意。
红孩儿眼眶一红,脱口而出:“父亲!”
牛魔王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孙悟空的肩膀,随后转向那片令人绝望的黑雾。
他深吸一口气,本就魁梧的身躯再度膨胀,周身残存的血气尽数沸腾,汇聚于头顶那对标志性的混铁巨角之上。
“区区心魔残秽,也敢阻拦我老牛的去路!给俺——开!”
一声震天怒吼,牛魔王猛地向前冲撞,那对闪烁着暗沉血光的巨角,如同一柄开天辟地的神犁,狠狠地扎进了黑雾屏障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黑雾像是活物一般疯狂蠕动、反扑,试图侵蚀牛魔王的意志,无数狰狞的幻象在他脑海中闪现,嘶吼着,诱惑着。
然而,牛魔王的心志早已坚如磐石。
为了妻儿,为了天下,他此刻心中唯有“破”之一字,再无杂念。
血光大盛,硬生生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中,撕开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裂口。
“快!我撑不了太久!”牛魔王的声音在剧烈的喘息中显得有些变形。
孙悟空不再犹豫,对众人喝道:“跟紧我!”他一马当先,化作一道金光钻入裂口。
禺狨王和红孩儿紧随其后。
牛魔王殿后,每前行一步,他身上的血色气息便黯淡一分,那道被撕开的裂口也在身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归墟海眼内部,是一个光怪陆离的螺旋深渊。
没有水,只有无尽的虚空和扭曲的法则。
越是深入,那股源自三界裂痕的拉扯力便越是恐怖。
四周的崖壁不断崩塌,碎石化作流星,带着毁灭的气息呼啸而过。
脚下的大地,不,或许只是一块巨大的浮空岩层,也开始剧烈震动,仿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父亲!”红孩儿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险些被甩飞出去,他惊恐地看着四周不断扩大的空间裂隙,大喊道,“这样下去,我们还没找到刻痕,就要被这崩溃的空间撕碎了!”
“孩子,”牛魔王巨大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传递来一股沉稳而温暖的力量,“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路,明知是死路,也必须走下去。”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决然。
红孩儿怔住了,他从父亲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种沉重的、名为“牺牲”的觉悟。
不知下沉了多久,当最后一次剧烈的空间震荡平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海眼的最深处。
这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
深渊的尽头,一块巴掌大小、布满古老刻痕的石片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它就是镇元子所说的最后一块核心印记刻痕。
然而,它的周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环绕着无数光影交错、扭曲变幻的幻象,如同一圈圈无形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小心,”禺狨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这就是心魔最核心的力量,虚妄之境。它会映照出每个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执念,一旦陷入,神仙难救。”
话音刚落,那些幻象仿佛被激活了一般,瞬间将四人笼罩。
红孩儿的眼前,不再是深渊,而是翠云山芭蕉洞。
他的母亲铁扇公主被无数天兵天将用锁链捆绑,父亲牛魔王则倒在血泊之中,而他自己,无论如何催动三昧真火,都只能喷出冰冷的灰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不——”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心神几欲崩溃。
禺狨王看到的,是三界的彻底崩塌。
天地倾覆,日月无光,他毕生守护的智慧与传承,连同万千生灵,都在混沌中化为虚无。
一种生于太古、历经亿万年的孤独与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而孙悟空的面前,五行山再次从天而降,那冰冷的石壁,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寂寞,比五百年前更加真实。
耳边传来漫天神佛的嘲笑,花果山的猴子猴孙在他面前一个个化为枯骨,紫霞仙子带着决绝的眼神在他怀中消逝……所有他最害怕失去的,最无法释怀的,都化作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凌迟着他的意志。
“假的!都是假的!”孙悟空双目赤红,金箍棒在手中嗡嗡作响,几乎要失控。
然而,就在他意志即将被动摇的刹那,他猛地想起了牛魔王那决绝的眼神,想起了镇元子沉重的嘱托。
他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孤傲的齐天大圣了,他身后,还有需要他守护的人!
“区区幻术,也想乱俺老孙的心?!给俺——破!”
孙悟空大喝一声,并非用蛮力挥棒,而是运转起了通天彻地的七十二变。
变的不是外形,而是心。
心如明镜,则万象皆空;心如金刚,则万法不侵。
他的火眼金睛神光暴涨,不再被表象迷惑,而是直刺幻象的核心——那一缕缕游离的心魔之力。
“变!”
他身形一晃,仿佛化身千万。
每一道身影都精准地击中一处幻象的薄弱点。
那些足以让大罗金仙沉沦的恐惧与执念,在他的金睛洞察与通天变化之下,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开来。
顷刻间,所有幻象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块悬浮的刻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孙悟空没有丝毫迟疑,一个筋斗便冲到刻痕面前,伸出手,向那块决定三界命运的碎片抓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刻痕的瞬间,一股毁天灭地的反噬之力从刻痕中猛然爆发!
那是上古心魔陨灭前留下的最后诅咒,是足以让触碰者神魂俱灭的怨毒能量洪流!
孙悟空脸色剧变,想要收手却已然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血色的高大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他的身前,用自己那坚实宽阔的胸膛,迎向了那股恐怖的反噬之力。
是牛魔王!
“大哥!”孙悟空睚眦欲裂。
那足以湮灭一切的能量洪流尽数轰击在牛魔王的身上。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肌肉与骨骼被碾碎的闷响。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从牛魔王的口中狂喷而出,洒了孙悟空满头满脸。
牛魔王的身躯在急剧地变得透明,他却缓缓地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解脱和欣慰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笑道:“兄弟……替我……照顾好他们……”
话音未落,他那魁梧的身躯便彻底化作一道璀璨而温暖的血色光芒,没有消散,而是主动融入了那块悬浮的刻痕之中。
随着牛魔王生命之光的注入,刻痕上狂暴的反噬之力瞬间被中和、抚平。
它轻轻一颤,化作一道流光,射入孙悟空掌心那枚由前面所有刻痕融合而成的核心印记之中。
嗡——
核心印记终于完整,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整个归墟海眼剧烈的震动戛然而止,那不断扩散的裂痕也奇迹般地停止了恶化。
肆虐的能量风暴渐渐平息,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然而,孙悟空手中的核心印记虽然光芒内敛,表面却依旧有无数暗流在涌动,仿佛封印着一头比之前更加恐怖的凶兽,充满了不详与未知。
“父亲——!”红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死寂的深渊中回荡。
禺狨王看着那枚完整的印记,眼神无比复杂,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孙悟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虽然完成了收集,但用一尊大圣的性命作为‘祭品’才堪堪平息了反噬……真正的考验,恐怕还在后面……”
孙悟空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拳头,那枚融合了牛魔王生命的核心印记,在他的掌心,时而温热,时而冰冷。
他能感觉到,大哥的牺牲换来的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更加沉重、也更加危险的开始。
深渊的死寂,被一种无声的悲恸填满。
牛魔王的身影仿佛还矗立在眼前,那句“替我照顾好他们”的嘱托,化作千钧重担,压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许久,孙悟空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赤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决然。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迈出了沉重的第一步。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上,沉重,而又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力量。
离开这里,只是开始,而前方的路,已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