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土原的风,带着万古不化的焦臭与死寂。
在这片连幽魂都不愿涉足的绝地中央,新生的红孩儿盘膝而坐,周身萦绕着一缕缕初生的混沌火种。
那火焰并不炽烈,反而温润如玉,正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一寸寸修复、重塑他那由无数残魂与焚天炉灰烬凝聚而成的身躯。
经络被点亮,骨骼在新生,每一滴血液都开始奔腾着远超往昔的力量。
然而,这完美的重生过程却在心脏的位置戛然而止。
每当那混沌火种试图融入心窍,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震荡,仿佛那里盘踞着另一股顽固到极致的意志,在激烈地抵抗着融合。
红孩儿的眉头紧锁,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痛苦。
他能感觉到,那不是排斥,而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悲鸣。
孙悟空站在一旁,火眼金睛中神光流转,他看的分明,红孩儿的心脏处,有一道微不可察的黑色裂痕,那是被篡改的因果留下的永恒烙印,是“弑父”的罪孽,是“被父所弑”的怨恨。
这道裂痕,正像一座堤坝,阻挡着新生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道素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众人身旁。
孟婆,这位轮回的守护者,今日并未守在奈何桥头,而是亲至这片烬土。
她手中端着一只古朴的白瓷碗,碗中汤水平滑如镜,泛着淡淡的微光。
往日里能洗去一切记忆的忘川水,此刻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温暖。
她蹲下身,将碗递到红孩儿面前,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淡漠,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情:“这是你母亲铁扇公主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魂力,偷偷藏进轮回井底的一滴泪。她说——‘若有一日你归来,请记住,你父亲从未想过杀你’。”
红孩儿颤抖着手接过那碗汤。
碗沿触碰到嘴唇的瞬间,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让他浑身一震。
他不再犹豫,仰头将那滴饱含母爱的眼泪饮尽。
汤水入喉,没有想象中的苦涩或辛辣,只有一股化不开的思念与悲伤。
刹那间,红孩儿的双眼骤然转为纯粹的漆黑,瞳孔深处,无数破碎的画面如风暴般炸开。
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出一段晦涩古老的咒语,那音节盘旋纠缠,竟是早已失传于三界的“罗刹族血脉誓约”。
随着誓约之语响起,脚下死寂的焦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层层叠叠的残魂影像从地底浮现,每一道影像,都记录着他的一次死亡。
一次,他被九天神雷劈得形神俱灭;一次,他被牛魔王那柄混铁金刀亲手斩下头颅;更有一次,是在幽冥王的蛊惑下,他燃尽自身魔血,试图反噬亲父,最终爆体而亡……
每一次死亡都清晰无比,但每一次死亡之后,都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然潜入轮回簿,用一支看不清形貌的笔,篡改记录,抹去痕迹,只留下最冰冷、最能挑起仇恨的结果。
“因果被扭曲了。”
赤尻马猴的声音沉稳而凝重。
他不知何时已取出一枚布满裂纹的古老龟甲,其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凡人无法理解的生死符文。
作为混世四猴中唯一掌握“避死延生”法则的存在,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任何生命轨迹的异常断裂与嫁接。
他伸出手指,点在龟甲上一道明显被什么东西涂抹过的命线上:“看这里。按照原本的命数,牛大哥本应在狮驼岭之战后,因力竭而寿终正寝,魂归地府。可他的命格,却被一股外力强行延长了三百年。”
他顿了顿,”
话音刚落,忘川河的支流在烬土原边缘无声地裂开一道口子,一个手持锈迹斑斑的判官笔、身穿破旧官袍的身影缓缓走出。
是九幽判官,一位忠于原始轮回秩序的幽冥旧臣。
他的眼神浑浊,充满了对现有秩序的愤世嫉俗。
“当年修改轮回簿的,不是幽冥王。”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是‘天道监察司’派来的使者。他们说,这是天道的旨意,要让牛魔王亲眼看着儿子一次次死去,一次次背叛,才能彻底摧毁七大圣最后的羁绊与人性。”
他将手中的判官笔猛地插入地面,以自身残存的幽冥神力为墨,勾勒出一幅触目惊心的血色图景:画面中,火焰山那永不熄灭的熔岩池边,高大魁梧的牛魔王颓然跪倒,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已经完全碳化的、小小的尸身。
他仰天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泪从眼角滚落,瞬间被高温蒸发。
而在那猩红的天空之上,一双巨大而冷漠的眼睛,正无声地俯瞰着这人间惨剧,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对实验结果的审视。
“啊——”
红孩儿怒极反笑,那笑声凄厉而决绝。
他体内的混沌火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不再温润,而是化作焚尽万物的焚世黑炎!
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整片广袤的烬土原烧成了一片通透的琉璃晶地,焦土化为晶石,死气凝成虚无。
在这片由极致愤怒创造的琉璃世界中心,红孩儿双手结印,以自身刚刚凝聚的新生魂魄为引,发动了罗刹族最禁忌的秘术——“逆溯之祭”!
他这是在主动暴露自己的坐标,将自身化为一枚最耀眼的灯塔,吸引所有曾施加于他身上的篡改之力,反扑而来!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钓出那条隐藏在因果长河中的黑手!
“护住他!”孙悟空低喝一声。
无需他提醒,药师佛早已一步上前,残存的佛光虽然黯淡,却依旧凝结成一座庄严的“净妄结界”,如同一只琉璃巨碗倒扣下来,将红孩儿笼罩其中。
那从四面八方虚空中汹涌而来的黑色篡改之力,一接触到结界,便被净化、引导,尽数灌入地下。
赤尻马猴看准时机,将那枚古老龟甲抛向空中。
龟甲在反噬能量的洪流中旋转,主动承接那些被扭曲、被嫁接的混乱命线,将其从虚无的法则层面,硬生生具现为一道闪烁着不祥黑光的、可触摸的实体——“因果锁链”!
锁链成型的一刹那,发出了刺耳的尖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
它扭曲、挣扎,试图逃回虚空。
孙悟空目光一凝,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道冰冷刺骨的锁链!
嗡——!
瞬间,一段被尘封的、最真实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那同样是在火焰山深处,牛魔王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手中那柄无坚不摧的金刀高高举起,却不是劈向红孩儿的头颅,而是精准地斩向缠绕在红孩儿全身的黑色咒印。
那一刀,并非弑子,而是以自身心头血为引,斩断诅咒的救赎!
刀锋落下,咒印崩碎,而牛魔王自己却被那诅咒反噬,口喷鲜血,气息萎靡。
他看着安然无恙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随即便被赶来的天兵天将团团围住。
而施下那恶毒咒印的真正幕后黑手,是一个披着金色袈裟的身影,他站在远处山巅,面带悲悯,口诵佛号,赫然是药师佛座下的首徒!
他早已叛变,奉“天道监察司”之命,执行这绝情的“亲情瓦解计划”。
记忆的最后一幕,画面跳转。
此刻,就在遥远的西天灵山之上,一座宏伟的佛殿内,那名早已成为佛陀的叛徒,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穿透亿万里虚空,精准地望向了烬土原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信仰的崩塌,是否比死亡更令人绝望?
而被欺骗了千年的慈悲,还能否重新点燃?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孙悟空心头的瞬间,脚下的琉璃晶地,不,是整片幽冥界,都随之发生了一阵剧烈的颤动。
一股低沉而古老的呻吟,仿佛是沉睡的巨兽在世界最深处翻身,自那遥远的归墟海眼方向,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