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潮水,在冰冷的药力与滚烫的体温间反复拉锯。苏明月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意识回笼,都伴随着喉咙撕裂般的痛和浑身骨头被碾碎般的酸软。
那个神秘黑影留下的药丸和水,成了她在这片绝望死地里唯一的依仗。她不敢全信,但别无选择。每日一粒药,确实勉强压下了最凶猛的热毒,吊着她一口气不死。清水省着喝,支撑着干涸的喉咙。
但虚弱是无法掩饰的。送饭的嬷嬷眼神越来越冷,试探的话语越来越露骨。她知道,黑影所说的“擅长问话的好手”随时可能到来。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她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间囚室。墙壁、地板、家具…任何可能存在的缝隙或异常都不放过。她甚至忍着恶心,检查了每日倒掉的、被下药的饭食残渣,试图分辨出更多的药物成分。
然而,一无所获。静思苑就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桶。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心脏。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指尖无意间划过床头那冰冷坚硬的雕花木栏,忽然感觉到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别处的温润感。
她猛地一怔,缩回手指仔细看去。那处木料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丝,触手也并非完全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仿佛被长期摩挲而产生的微弱暖意和油润感。
这里…经常被人触碰?
可这是床头,谁会反复摩挲这个地方?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挣扎着坐起身,凑近那处仔细闻了闻——
一股极其极其淡雅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仿佛雪后松针,又带着一丝极难捕捉的、几乎与她梦中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重合的药涩味!
这个味道…!
是那个黑影身上的味道!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木头本身的气息和她自己的病气掩盖,但她绝不会认错!那冷冽似雪松又带着血腥铁锈般矛盾的气息!
他经常来这里?就站在这个位置?为什么?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光。她开始疯狂地检查那处床头及其周围的一切!
雕花缝隙…没有。 床板底下…没有。 墙壁…也没有!
难道只是错觉?
她不甘心,指尖再次用力按压那处温润的木料…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从床板下方传来!
苏明月瞳孔骤缩!猛地低头看去!
只见床板与下方脚踏连接的阴影处,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条窄缝!缝隙后面,似乎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小暗格!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颤抖着手,伸向那条缝隙…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
一小截用特殊油纸包裹的、颜色深褐的香块,以及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绢。
苏明月拿出那两样东西,手指因激动和虚弱而不停颤抖。
她先展开那张薄绢。上面没有文字,只用极细的墨线画着一幅皇宫局部的简易地图!地图标注得十分隐晦,但其中一个点被朱砂轻轻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弯月符号。
她的目光瞬间被那个朱圈吸引!那是…冷宫区域附近的一处废弃偏殿?地图下方还有一条极其曲折、标注着巡逻间隙的路径,通向那里!
这地图…是出路?黑影留下的?
她强压住激动,又拿起那截香块。凑近鼻尖仔细嗅闻,香气十分奇特——前调是极其淡雅的兰芷之香,中调却转为一种空灵的、仿佛雨后天青色的水汽感,而后调…则隐隐透出一丝与她手中那瓶“龙骧”香膏有些类似的、却更加幽深古老的底韵!
这香…绝非寻常之物!而且,这后调的底韵…
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这香块的基底,恐怕与那“狼图腾”香精一样,都源自某种西域极其古老的秘方,甚至可能是同源!但此香的处理手法显然更加高明纯净,去除了暴戾腥膻,只留下了最精粹的部分。
黑影留下这香和地图,是什么意思?让她点燃此香,沿着地图指示去那个废弃偏殿?
那里有什么?是陷阱?还是…生机?
她看着那截香,又想起皇史宬中那枚能调动“玄影”的令牌…难道这香,是另一种形式的信物或联络信号?
没有时间犹豫了。嬷嬷们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今天送来的饭菜里,下的药分量明显加重,气味也更加诡异。
她必须赌一把!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巡逻间隙时间。
苏明月将那截香掰下一小半,用火折子点燃。
奇异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并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那空灵水汽般的中调似乎能中和掉空气中许多杂味,而那幽深的底韵则如同一条无形的线,飘向窗外。
她将剩下的香和地图小心翼翼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推开后窗——这是她几日观察发现的、唯一一处守卫视线相对薄弱的死角。
按照地图上的路径,她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凭借着黑影留下的药力勉强恢复的一点气力和惊人的意志,在冰冷的宫墙阴影下穿梭,躲避着巡逻的守卫。
那香气似乎真的有种奇异的效果,让她心神稍定,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处废弃偏殿。
这里比静思苑更加破败荒凉,殿门歪斜,蛛网遍布,院子里荒草丛生,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殿内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香块即将燃尽。
苏明月的心提了起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她被骗了?
就在她心生绝望之际,那香气最后一丝幽深的底韵,仿佛受到某种牵引,缓缓飘向大殿角落一处坍塌了一半的巨大屏风之后。
她鬼使神差地跟着那缕残香,绕到屏风之后。
后面并非墙壁,而是一扇极其隐蔽的、与墙面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暗门材质非木非石,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与那玄影令牌上类似的火焰花瓣徽记!
香块的最后一点灰烬落下。
与此同时,那扇暗门之上,徽记的中心点,忽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与香气底韵共鸣般的淡蓝色荧光!
苏明月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按照之前打开紫檀木匣的方法,尝试着按压那发光的徽记。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幽深石阶!一股更加浓郁古老的、混合着奇异香料和尘封岁月的冰冷气息,从下方扑面而来!
这…这是什么地方?!
皇宫地下,竟然藏着这样的秘道?!
黑影指引她来这里,究竟为何?
就在她震惊犹豫之时,石阶下方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虚弱的咳嗽声!
下面有人?!
苏明月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后退逃跑!
但下一秒,一个极其沙哑苍老、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女性声音,从深渊般的黑暗中缓缓传来,说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大胤官话,却带着一股古老的韵调:
“既然‘归途香’已引你至此…便是机缘。孩子…下来吧。”
“老身…等你很久了。”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恐惧,直接响在苏明月的心底。归途香?等她很久了?
巨大的惊骇和强烈的好奇,如同两只手,死死拽住了她。
下去?下面是未知的危险,还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死寂破败的宫殿,想起静思苑里那些冰冷的饭菜和嬷嬷们不善的眼神…留下来,同样是死路一条。
赌了!
她咬紧牙关,深吸一口那从下方涌上的、冰冷而奇异的香气,迈步踏入了黑暗的石阶。
暗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石壁两侧每隔一段距离镶嵌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奇异矿石,提供着勉强视物的幽光。
石阶陡峭而漫长,向下延伸,仿佛通往地心。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其中混杂的药味和尘封感也愈发明显。
终于,脚下变得平坦。她似乎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地下空间。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勉强能看到,这里似乎是一处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石窟,被人为改造过。四周石壁上开凿着许多壁龛,里面摆放着各种看不清形状的器物和卷轴。空气流通却不觉气闷,反而有种冰冷的洁净感。
石窟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水色漆黑,却散发着淡淡的寒气。水潭边,设有一个简单的蒲团。
而蒲团之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极其瘦小、全身都笼罩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身影!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放在膝上、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斑点的手。
刚才说话的,就是她?
苏明月屏住呼吸,心脏跳得飞快。
“靠近些,让老身看看你。”那沙哑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明月迟疑着,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那身影几步远的地方。
兜帽微微抬起,似乎有一道目光从阴影深处投射出来,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审视,让苏明月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像…真像…”老妇人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叹息,“尤其是这双眼睛…藏着不甘和野性的火苗…和她当年…一模一样…”
她?她是谁?是指她的生母吗?苏明月心中巨震!
“您…您认识我母亲?”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老妇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一面之缘。很多年前了…一个和你一样,不小心窥见了命运碎片,却试图反抗的…傻孩子。”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悲悯和沧桑。
“那您…您是?”苏明月的声音带着敬畏和疑惑。这个深藏在皇宫地底的神秘老妇,究竟是谁?
“老身是谁,不重要。”老妇人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更加沙哑,“重要的是,你为何而来?又是谁,用‘归途香’将你引至此地?”
苏明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部分坦白:“是…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给了我香和地图…说能给我一条生路…陛下,陛下他要…”她咽下了关于令牌的具体细节。
“皇帝…”老妇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他和他父亲一样,多疑、贪婪,总想掌控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棋子?皇帝也是棋子?那下棋的人是谁?
苏明月听得心惊肉跳。
“孩子,你可知你卷入的是什么?”老妇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以为只是简单的皇权争斗?或是狄戎的野心?”
难道不是吗?
“穆罕德…狄戎大祭司…皇帝…甚至你那位远在北境的夫君靖王…”老妇人缓缓吐出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让苏明月心跳加速,“他们都只是台前的傀儡。真正推动这一切的,是流淌在你血脉中的…古老诅咒,以及…那个关于‘聚宝’的虚妄传说。”
聚宝?!苏明月再次听到这个词!这与之前黑市商人、还有她自身玉佩的异常都联系了起来!
“什么诅咒?什么传说?”她急切地追问。
“那是一个…源自西域古老神只的诅咒,关于力量、财富和永生的贪婪,最终带来的只有毁灭和纷争。”老妇人的声音仿佛来自悠远的过去,“而‘聚宝’,传说中能实现一切欲望的神器,就是诅咒的核心…也是无数人争夺的祸根。”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苏明月的心口位置,仿佛能透过衣服,看到那枚诡异的玉佩。
“而你,孩子,你的血脉…是找到‘聚宝’的关键钥匙之一。所以,他们都不会放过你。”
苏明月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原来如此…原来一切的源头,竟是这般荒诞而可怕的传说!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声音颤抖。
“活下去。”老妇人的回答简单而冰冷,“然后,找到它。”
“找到…聚宝?”苏明月愕然,“可那不是…”
“毁灭的根源?”老妇人替她说完,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诡异,“是的。但唯有找到它,才能真正地…摧毁它。或者,掌控它。”
“否则,诅咒永无止境,纷争永不停歇。你,和你所在乎的一切,都将被吞噬殆尽。”
苏明月彻底呆住了。这个选择,太过沉重和可怕!
“归途香…能指引迷失者找到方向。”老妇人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古旧的、雕刻着同样火焰花瓣徽记的青铜罗盘,罗盘上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不停地微微颤动。
“它也能…感应到‘聚宝’碎片的靠近。”老妇人将罗盘递向她,“拿走它。这是老身能给你的…唯一帮助。”
苏明月看着那古旧的罗盘,如同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接,就意味着彻底卷入那可怕的传说,踏上寻找虚无缥缈之物的不归路。 不接,或许立刻就会死在这地底,或者回到上面,面对皇帝和狄戎无尽的折磨。
就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罗盘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突然从上方传来!伴随着碎石掉落和愤怒的吼声!
“搜!给朕仔细搜!那妖妇肯定就藏在这附近!”景和帝暴怒的声音,如同雷霆般穿透石壁,清晰传来!
“陛下!这里发现一道暗门!”有侍卫惊呼!
他们找到这里了?!怎么会这么快?!
苏明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兜帽阴影下,那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骤然闪过一道厉光!
“来不及了…”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从那边走!快!”她指向水潭后方一条更加狭窄隐蔽的裂缝!
“那您呢?!”苏明月急道。
“老身自有去处。”老妇人猛地一推她,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大,“记住!罗盘所指,非吉即凶!慎之!慎之!”
苏明月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向那条裂缝入口。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个冰冷的青铜罗盘!
回头最后一眼,她看到老妇人重新拉低兜帽,端坐回蒲团之上,仿佛化为了石窟的一部分,唯有那双枯瘦的手,结了一个极其古怪复杂的手印。
上方的撞击声和怒吼声越来越近!暗门即将被强行破开!
苏明月一咬牙,钻入了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裂缝!
身后,传来巨石轰然落下的声音,似乎彻底封死了入口!
也将那神秘老妇人和即将冲进来的皇帝侍卫,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的黑暗。
只有手中那个冰冷的罗盘,在剧烈地颤动着,指针疯狂地指向裂缝的深处…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强烈地吸引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