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虚假的喧闹重新升起，丝竹声试图掩盖方才的惊心动魄，舞姬的水袖挥不去弥漫在空气中的猜疑与审视。百官们重新举杯，笑容却变得僵硬，眼神闪烁，不时地瞟向御阶下那对依旧屹立的身影。
苏明月维持着脸上惊魂未定的柔弱表情，微微倚靠着萧景珩，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支撑力量和那几乎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她知道，他快到极限了。不仅是身体伤势的极限，更是情绪压抑的极限。皇帝方才那番举动，其用意再明显不过——即便暂时放过她，也绝不会让功高震主又可能身负前朝隐秘的靖王府好过。
不能等他再次发难。必须掌握主动权。
就在皇帝似乎准备说些场面话，将方才那页彻底翻篇之时——
萧景珩动了。
他轻轻将苏明月的手从自己臂弯中拿下，仔细地、以一种近乎郑重的姿态交叠放在她微凉的小腹上（这个动作让皇帝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于此），然后，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和意志。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脸色在宫灯照耀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撩起亲王蟒袍的下摆，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让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靖王萧景珩，即使在面圣时，也因军功卓着特许免跪。此刻他这一跪，沉重得让金砖都仿佛为之震颤。
“陛下。”他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平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北境战事已了，狄戎元气大伤，十年内恐难再犯边。臣……幸不辱命。”
他微微停顿，像是积蓄着力量，继续道：“然臣此番身受重伤，体内余毒未清，太医言需长期静养，恐再难胜任枢密院副使及京畿卫戍统领之职，继续尸位素餐，恐误国事。”
话音未落，满朝哗然！
枢密院副使！京畿卫戍统领！这可是实实在在掌握着京城乃至全国军事调动和防卫的核心要职！是萧景珩权柄的重要象征！他竟然要主动请辞？！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跪在下方的萧景珩，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虚伪或试探。但他只看到了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那无法作假的、源自身体深处的虚弱。
萧景珩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议论，继续用那沙哑而平稳的声线说道：“臣一介武夫，蒙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常感惶恐。如今伤病缠身，力不从心，不敢因一己之身而贻误军国大事。恳请陛下允准臣辞去所有军职，安心在府中养伤。”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迎向皇帝，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伤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坦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身后女子的维护。
“此外，”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皇帝听出的涩然与无奈，“臣妇明月，身怀有孕，本就胎像未稳，今日又连番受惊……臣实在担忧至极。恳请陛下恩准，允臣携她回府静养，闭门谢客，一切以皇嗣安危为重。”
“待他日臣身体好转，皇嗣平安降生，若陛下仍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说完，他深深地低下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再言语。
以退为进！
而且是毫无保留、近乎自断臂膀的退让！
交出手中最核心的兵权，只求一个“安心养伤”和“护卫皇嗣”的承诺！
这一刻，所有质疑、所有猜忌，在这份巨大的“诚意”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一个野心勃勃、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人，怎么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交出自己的立身之本？难道真的只是伤势过重，心灰意冷？或者，是真的被皇帝之前的质问寒了心，只求保全妻儿？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的扶手，眼底深处变幻莫测。萧景珩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确实想削权，想试探，想敲打，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最大的筹码扔到了他面前。
接受？自然是好事。兵权收回，靖王府势力大减，威胁性自然降低。 可是……这也太干脆了。干脆得让他反而有些不确定。是真心？还是以退为进的策略？那苏明月的身孕……是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个孩子……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苏明月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以及她那张苍白柔弱、写满担忧的脸。
无论如何，在刚刚经历了“前朝余孽”的风波后，萧景珩主动交还兵权、只求庇护妻儿的行为，在天下人眼中，是忠臣良将受了委屈后依旧谨守本分的表现。若他此刻再步步紧逼，不肯放过，未免显得刻薄寡恩，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尤其是，北境刚定，军心尚需安抚。
权衡利弊，眼下接受，无疑是最有利的选择。既能收回梦寐以求的兵权，又能彰显皇恩浩荡，还能将这对危险的夫妻放在眼皮子底下（闭门谢客？怎么可能！）慢慢观察。至于那苏明月的身世之谜……既然有了怀疑，暗中调查便是。
念及此处，皇帝脸上重新浮现出痛心与感慨交织的神情，他甚至从龙椅上站起身，快步走下御阶，亲手将萧景珩扶起（触手一片冰凉，让他心中更是信了几分萧景珩伤势之重）。
“景珩！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皇帝语气沉痛，“朕深知你忠心为国，此番受伤，朕心甚痛！这些虚职，暂且放下养伤便是，何必言辞！这大胤的江山，离不开你啊！”
他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样，紧紧握着萧景珩的手臂：“至于明月和皇嗣，自然是头等大事！朕准了！即刻便让太医院院正随你们回府，务必确保王妃和皇嗣万无一失！”
“谢陛下隆恩。”萧景珩顺势起身，声音依旧平淡，带着疏离的恭敬。
苏明月也连忙上前屈膝行礼。
“好了，今日宴会就到此为止吧。景珩伤势要紧，速速回府休养。”皇帝挥挥手，结束了这场跌宕起伏的宫宴。
……
靖王府的马车驶离宫门，将那片虚伪的繁华与无尽的猜忌甩在身后。
车厢内，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几乎是在帘子落下的瞬间，萧景珩一直强撑着的挺拔身躯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额际青筋暴起，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王爷！”苏明月惊呼，慌忙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他在发烧！
萧景珩抬手制止她，艰难地喘息着，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无妨……回府再说……”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交出兵权，非他所愿，却是眼下唯一能暂时保全她、换取喘息之机的办法。皇帝的疑心既起，绝不会轻易消散。今日之退，只为来日之进。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京畿卫戍和枢密院的权柄一失，许多部署都将被打乱。
苏明月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模样，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拿出绢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和唇角因剧烈咳嗽而渗出的一丝血沫。
她知道，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大半是为了她。用赫赫战功和手中权柄，换来了皇帝对“前朝余孽”指控的暂时搁置，换来了她暂时的安全。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疾行，很快便回到了靖王府。
府门早已大开，墨尘带着亲卫和心腹下人焦急地等候在门口。看到马车停下，立刻迎了上来。
当看到萧景珩几乎是被苏明月和墨尘搀扶着走下马车，脸色难看至极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快！扶王爷回房！轻点！”苏明月急声吩咐，声音带着哭腔。
墨尘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半抱着萧景珩，快步向内院走去。府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不安的气氛。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内院垂花门的那一刻——
萧景珩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对紧随其后的管家沉声吩咐，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传令下去……即日起，王府闭门……谢客。”
“所有拜帖……一律不回。所有访客……概不见。”
“若有硬闯者……无论是谁……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凛冽的寒意，让周遭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管家浑身一凛，立刻躬身应道：“是！王爷！”
命令迅速传下。沉重的王府正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但也就在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阴影里，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那是皇帝口中“加派护卫”，实则为严密监视的眼睛。
靖王府的高墙，能挡住明面上的访客，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帝王疑心。
府门深锁，真的能换来暂时的安宁吗？
还是说，这看似平静的府邸，早已被无形的罗网，悄然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