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闻溪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他并没有急于展示那份最致命的“黑太阳”证据,而是先从西北的疫情切入。他带来的不是空泛的理论,而是一系列触目惊心却又条理清晰的数据、病例记录以及对比图表。
他讲述如何在一片缺医少药、被封锁的艰苦环境中,利用当地丰富的草药资源,结合有限的西药库存,建立起有效的防疫隔离区和分级诊疗制度。他展示了经他改良的“辟瘟解毒饮”在降低感染率和死亡率方面的详细数据,与单纯依赖稀缺西药或传统古方的对照组形成了鲜明对比。
“……由此可见,在战时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摒弃门户之见,融汇中西医学之长,因地制宜,方能最大程度保全军民生命,维持抗战力量。”林闻溪的结论掷地有声。
那位西医顾问,原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此刻也不禁扶了扶眼镜,身体前倾,仔细审视着林闻溪手中的数据表格,脸上倨傲的神色渐渐被专业性的好奇所取代。
何敬之副部长却冷哼了一声,打断道:“林先生,你这些数据,出自西北一隅,条件特殊,能否推及全国,尚需严谨论证。况且,中医药缺乏科学依据,疗效难以量化,如何能纳入国家级的医疗体系?若强行推广,只怕会混乱现有的医疗秩序,徒增笑柄耳。”
他的攻击直接而尖锐,直指核心矛盾。
林闻溪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从文件包中又取出一份报告:“何副部长所虑,亦是许多同仁的疑问。关于疗效量化,我在西北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西医同仁以及药学人士进行过初步探索。这是我们针对‘辟瘟解毒饮’中几味主药所做的药理分析报告,虽然简陋,但已能初步显示其抗菌抗病毒的活性成分。此外,这是三十六例重型病患的详细治疗日志,采用了中西医结合方案,与纯西医疗法组进行了对比,其在退热时间、症状缓解及后期康复上,均显示出优势。”
他将报告推向桌子中央,目光坦然地看着何敬之:“至于混乱秩序之说,闻溪以为,日寇的铁蹄和细菌弹不会因我们固守门户之见而稍停。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一切应以救治生命、支持抗战为最高准则。建立一个包容、高效、切合国情的战时医疗体系,非但不会混乱秩序,反而是稳固秩序、凝聚人心的基石。”
他的话语不带火气,却有理有据,将何敬之的质疑一一化解,并提升到了抗战救国的高度。
何敬之脸色微沉,正要再次反驳。
“好了。”主位上的陈济棠终于开口了。他一直在静静地聆听,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林闻溪身上,观察着他的言谈举止,判断着他的成色。
此刻,他双手交叉置于桌上,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严:“敬之的顾虑,是出于严谨。而林先生的实践与见解,也确实提供了新的思路。如今国难当头,物资维艰,任何能有效保全我军民元气的方法,都值得深入探讨和研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林闻溪带来的那个厚厚的文件包上:“林先生,你报告中提及的‘极端情况’,此刻可否详细说明?我相信,那才是今日召见的重中之重。”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何敬之也眯起了眼睛,他隐约知道西北有事,但具体细节,陈济棠并未向他完全透露。
林闻溪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油布包裹,解开,将里面那份沾着些许污渍、甚至隐约能看出暗褐色血痕的文件,双手呈送到陈济棠面前。
“部长,各位长官,”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此乃我方志士付出巨大牺牲,从敌人魔窟中取得的绝密情报。日军‘黑太阳’部队,正在秘密研制并准备实施惨无人道的细菌战。这份文件,详细记录了其部分菌种特性、投放方式及初期试验效果……其目标,绝非仅仅是军事人员,而是意图在我广大后方制造大规模瘟疫,从根本上摧毁我中华民族的抵抗意志乃至生存根基!”
语惊四座!
就连那西医顾问也猛地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何敬之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份文件。
陈济棠接过文件,手指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戴上眼镜,一页页飞快地翻阅着,越看脸色越是阴沉,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猛地合上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丧心病狂!罄竹难书!”他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抬起头,再看向林闻溪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充满了震撼、感激和一种托付重任的凝重。
“林先生,你此行,功在民族!这份东西,太重要了!”陈济棠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你不仅带来了救人的医术,更带来了救国的利器!”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猛地转身:“此事必须立即上报最高层,并着手制定反制与防护方案!刻不容缓!”
他看向林闻溪,目光灼灼:“林先生,你对疫情防治有实践经验,对敌人阴谋有最深切的了解。我欲在卫生部之下,紧急成立一个‘战时特种疫病防治对策研究室’,由你牵头负责,直接向我汇报!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何敬之顿时脸色大变:“部长!此事事关重大,林先生虽有功绩,但毕竟年轻,且无官方资历,骤然赋予如此要职,恐难以服众,也不合程序!依我看,应由部里经验丰富的……”
“程序?”陈济棠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林先生之能、之功、之识见,足以担此重任!资历?在亿万同胞的生命面前,资历算什么东西!此事我已决定,不必再议!”
他直接运用了部长的权威,一锤定音。
这一刻,林闻溪清晰地感受到了何为“知遇”。这不是简单的赏识,而是在关键时刻的绝对信任和破格重用,是将一副千钧重担,毫不犹豫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迎着陈济棠充满期许和信任的目光,又瞥见何敬之那阴沉的脸色,心中了然,前路绝非坦途。但这正是他携证据前来所期望撬动的支点。
他挺直脊梁,目光沉静如水,拱手肃容道:“承蒙部长信重,闻溪必竭尽所能,鞠躬尽瘁,以报国家,不负部长知遇之恩!”
办公室的窗外,渝城的浓雾似乎被风吹散了些许,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亮了山城的一角。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短暂的晴朗之下,更深沉的政治与风雨,正在酝酿聚集。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