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大殿那两扇被粮山撞碎的门板还没修利索,山门石柱子上就多了块歪歪扭扭的破木牌子。木板掉漆发黑,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一看就是清虚子从哪个犄角旮旯刨出来的旧匾改的。上面拿烧火棍沾了锅底灰,歪七扭八地描着四个斗大的黑字——“肘后备急”,底下还有俩小点的字——“免费”。
牌子一挂,山门口冷风卷着雪粒子抽在木板上,吹得灰字直掉渣。清虚子搓着手,看着这寒酸招牌,再看看自家老祖王峰那身跟破麻袋似的行头,老脸臊得通红。这哪像悬壶济世?分明是逃荒要饭的支摊!几个饿得发晕的小道士缩在门洞底下,眼巴巴望着山下灰蒙蒙的焦土,心里直打鼓——这牌子挂出去,能招来耗子就不错了,还能招来病人?
王峰倒不嫌寒碜,他盘腿坐在山门石阶上,怀里揣着那本破得掉渣的《肘后备急方》,油乎乎的手指头沾着唾沫,正翻看里面画得跟鬼符似的人体经络图。脚边蹲着白猿,猴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免费”那俩字,挠得木屑簌簌往下掉。
头两天,山门口除了风声鸟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清虚子急得嘴角燎泡,王峰倒沉得住气,每天雷打不动坐那儿翻他那本破书,翻完就对着空气比比划划,像是在琢磨怎么用丹田里那块板砖道基拍虫子。
第三天晌午,山道上终于出现几个蹒跚的黑点。是山下李家坳的几个汉子,用门板抬着个裹在破棉絮里的半大孩子。孩子小脸蜡黄,肚子鼓得吓人,嘴角挂着黑黄的粘涎,呼吸微弱得跟游丝似的。领头的汉子扑通跪在山门前,对着王峰就磕头:“道长!求您……救救俺家狗娃吧!吃了刘癞子家的黑心粮……灌啥吐啥……眼瞅着……眼瞅着……”汉子哽咽得说不下去。
王峰眼皮都没抬,合上书揣怀里,起身走到门板前。大手直接按在狗娃那鼓胀冰凉的肚皮上。丹田里那块沉甸甸的板砖道基“嗡”地一震!一股凝练如针的意念瞬间透入!狗娃肚子里那团淤塞的死秽和蠕动黑虫的恶心景象又“看”了个真切。
“操!又是这玩意儿!”王峰骂了一句,掌心青木生气混着板砖的沉劲猛地一压!
“咚!”
“噗——哇!”
一大口裹着断虫的黑水秽物冲天而起!喷了抬门板的汉子一脸!狗娃小肚皮塌下去,蜡黄的脸上艰难地喘上口气,眼皮子抖了抖。
“抬进去!灌米汤!要稠的!”王峰甩甩手,像拍死只苍蝇。
李家坳的汉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娃死里逃生,抬着门板的手直哆嗦,对着王峰砰砰磕头,脑门砸在冻硬的石阶上砰砰响,嘴里“活神仙”“活菩萨”地乱喊。
消息像长了脚的风,顺着焦黄的山坳子就刮开了。
第四天,山道上蹒跚的身影就多了起来。有抱着肚子疼得打滚的婆娘,有咳得直不起腰的老汉,有被毒蛇咬了腿肿得发亮的樵夫,更多的还是那些吃了霉粮、肚胀吐黑水的孩子。山门口那破木牌子底下,很快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
王峰来者不拒。他那套“疗法”也简单粗暴到了极点。
没脉枕,没银针,更没望闻问切那套斯文玩意儿。
上来先问:“哪难受?”
病人指着肚子说胀痛。
王峰大手直接就按上去,丹田板砖道基一震!
“咚!”
“噗——!”
秽物喷涌!
“抬走!灌米汤!”
病人指着胸口说憋闷喘不上气。
王峰大手按胸口,道基再震!
“咚!”
“咳——咳咳咳!”
几口浓痰带着血丝喷出来!
“滚蛋!少抽点旱烟!”
病人指着腿上流脓的疮口。
王峰眉头都不皱,手指沾点清虚子熬的、黑乎乎不知啥玩意儿的草药糊糊,往疮口上一抹!另一只手按在疮口旁边!
“咚!”
一股力道透进去!
脓血“滋”地飙出老远!
病人疼得嗷一嗓子!
王峰随手扯块破布条子一缠:“行了!三天别沾水!”
简单!粗暴!有效!
甭管多邪乎的病症,到了王峰这双沾满锅灰草药的大手下,三板斧下去:一按!一震!一喷(或一咳)!十有八九当场见效!剩下的抬进去灌几天米汤咸菜,也大多能爬起来自己走下山。
清虚子和他手下那帮小道士们,彻底成了熬汤打杂的苦力。清虚子守着几口大铁锅,日夜不停地熬稠米粥,里面撒点不知名的草根树皮(据说是老祖从后山找的草药)。小道士们则负责抬人、擦地(喷溅物太多)、灌米汤、清理秽物,忙得脚不沾地,累是真累,可看着那些被抬着进来、走着出去的病人,累得直不起腰的老脸上也忍不住咧出点笑。
白猿也找到了新乐子。它蹲在真武殿高高的屋脊上,银毛在风里飘,猴爪子抓着半块硬窝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人头攒动。每当王峰大手按下去,病人喷出秽物或者咳出浓痰,它就兴奋地“嗷嗷”怪叫,把窝头渣子往下扔,砸得底下排队的人直缩脖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道上求医的人流非但没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十里八乡的,甚至更远的州县,都有人听说了武当山门有个“怪道人”,专治各种稀奇古怪的邪病,不要钱,就拍几下!还特别灵!
武当山脚那个被旱灾和黑心粮祸害得死气沉沉的破镇子,竟也因为这股求医的人流,诡异地“活”了过来。镇口那几家塌了半边的破茶棚,被几个脑子活络的灾民支棱起来,卖点滚水、硬饼子。虽然赚不了几个铜板,好歹能糊口。山道上更是挤满了人,拖家带口,背着干粮卷着铺盖,就为了排上王峰那“三板斧”。原本被旱魃晒得焦黄的官道,生生被人踩出了一条灰白色的泥泞路。
一个月光景,真武大殿前的青石广场,被踩磨得溜光水滑。王峰坐在山门石阶上,屁股底下的石头都被他坐出了个坑。他那本破《肘后备急方》早就翻烂了,边角卷得像腌菜叶子,纸页上沾满了油渍、汗渍、药渍,还有几个黑乎乎的指头印。上面那些简陋的人体图和药方,被他用烧火棍在空白处添了不少鬼画符——那是他根据拍病时“看”到的病灶,瞎琢磨的“板砖震穴图”。
这一个月,他拍过几百个肚胀如鼓的娃,震过几十个咳血痨病的老汉,按过无数个生疮流脓的烂腿,甚至拍醒过两个被庸医灌了蒙汗药差点睡死过去的汉子。救了多少人?他没数。清虚子倒是偷偷记着,小本子上歪歪扭扭画满了“正”字,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三四百号。
“王真人!王真人!求您看看俺爹吧!”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身补丁的年轻汉子,背着个瘦成一把骨头的老汉,噗通跪在王峰脚边。老汉脸色青灰,眼窝深陷,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眼看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王峰抬眼看了看,没伸手。这老汉不是胀气,不是咳痰,是心脉里一股子死气淤塞,油尽灯枯了。他丹田里那块板砖道基对这种纯粹的衰老衰竭,毫无办法。
“抬走吧,”王峰声音有些沙哑,“给他……弄口热乎的吃。”
年轻汉子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背着老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旁边排队的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叹息。
没过两天,山道上又闹哄哄涌来一大帮人。四个穿着绸缎短褂、腰挎朴刀的壮实汉子,抬着顶藤编的软轿,轿帘掀开,里面歪着个面皮蜡黄、眼袋浮肿的胖员外。轿子后头跟着个管家模样的干瘦老头,手里捧着个描金红木匣子。
“让开!让开!都让开!别挡着路!”管家尖着嗓子驱赶排队的人群,趾高气扬,“我家老爷是襄樊府的王百万!听闻王真人医术通神,特来求诊!诊金奉上纹银百两!”他啪嗒一声打开木匣子,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子晃人眼。
人群一阵骚动,百两纹银!够买多少石新粮了!
王峰眼皮都没抬,还在翻他那本破书。
管家见王峰不动,以为嫌少,一咬牙:“再加五十两!只要真人能治好我家老爷这……这难言之隐!”他声音压低,带着点暧昧的暗示。
软轿里的王百万哼哼唧唧,手捂着后腰,一脸痛苦又难以启齿的样子。
王峰终于抬起头,扫了那胖员外一眼。那眼袋浮肿里透着肾水枯竭的死灰,蜡黄面皮下是酒色掏空的虚浮。丹田里板砖道基微微一动,一丝意念扫过去——下盘精元枯竭,经脉里淤塞着些乱七八糟的虎狼药渣子。
“滚蛋!”王峰声音不大,却像块冰坨子砸过去,“老子不治这号‘病’!省下银子,少讨两房小妾!兴许能多活两年!”
“你……!”管家气得脸色发青,“大胆!敢如此对……”
“嗷!”蹲在殿顶的白猿突然怪叫一声!猴爪子一扬!
半块啃得溜光的猪棒骨!
带着风声!
“嗖!”
精准无比地砸进管家张开的嘴里!
“唔!噗——!”管家被噎得眼珠翻白,捂着喉咙拼命咳嗽,银锭子撒了一地!
抬轿的汉子们面面相觑,看着王峰那张胡子拉碴、眼神冰冷的黑脸,再看看殿顶上那只龇牙咧嘴的凶猴,愣是没敢动。
王百万在轿子里吓得脸更白了,捂着腰的手直哆嗦:“走!快走!抬老爷回去!”软轿调头就跑,比来的时候还快,管家也顾不上捡银子,连滚带爬追着轿子跑了。
人群里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哄笑!有人低声啐道:“呸!活该!”看向王峰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敬畏和亲近。这王真人,眼里有高低,手下有分寸,穷苦人的病他拍得狠,富贵人的脏病他瞧都不瞧!
日子久了,“王真人”三个字,像长了翅膀,飞遍了鄂州被旱魃蹂躏的焦土。起初是山下的灾民叫,后来是远道求医的人喊,再后来,连真武殿里清虚子熬米汤时,都忍不住对着王峰的背影嘀咕一句:“王真人,咸菜疙瘩快没了……”
王峰依旧坐在山门石阶上。他手里那本破书彻底翻烂了,纸页散开,被他用草绳胡乱捆着。一个月风吹日晒,他那身破布条子更褴褛了,胡子头发乱糟糟一团,像个真正的老丐。但那双眼睛,却比一个月前亮得多,也深得多。
他看着山道上蜿蜒如长蛇的求医队伍,看着那些被病痛折磨得麻木绝望的脸上,在他手底下重新焕发出生的渴望。他看着清虚子熬糊糊熬得直不起腰,看着小道士们抬着刚灌了米汤、脸上有了点血色的娃在院子里踉跄学步。
他拍过垂死孩童的肚皮,震出过腐败的秽物和蠕动的黑虫,也按过老农那被风湿折磨得变形肿胀的膝盖,感受过骨头缝里透出的阴寒刺痛。他看过妇人眼里对孩子的眷恋,也见过汉子背上老父时佝偻的身影。这些,都不是丹田里那块板砖道基能“喂饱”的。道基依旧沉甸甸地噎着灵气,可那股子油滑顽固的劲儿,不知何时松动了不少。每次他凝神静气,将意念沉入病人体内,感受那些淤塞、死气、病灶时,道基总会极其微弱地“嗡”一下,像是被那些驳杂的、充满痛苦挣扎的“生之气”轻轻拂过。
这感觉……很怪。
不是灵气入体修为暴涨的爽利。
更像是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被山泉日夜冲刷,慢慢浸润,透出点温润的湿气。
这天傍晚,送走最后一波病人。王峰没回祖师洞,依旧坐在石阶上。清虚子端来一大海碗稠得插筷子不倒的米糊糊,里面罕见地飘着几片油汪汪的腊肉丁(不知哪个感激的香客偷偷塞给清虚子的)。
“真人,您用点……”清虚子声音恭敬,再没了当初的疑虑。
王峰接过碗,没吃,放在脚边。他看着山下那片被暮色笼罩的焦土。一个月前,那里是绝望的死地。如今,点点灯火在黑暗中亮起,微弱,却顽强。那是活下来的村落,是重新燃起炊烟的人家。
“清虚子,”王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道是啥?”
清虚子一愣,捋了捋稀疏的白胡子,努力摆出高深模样:“道……道可道,非常道……道法自然……玄之又玄……”
“屁!”王峰打断他,指了指山下点点灯火,“老子看了一个月的病,拍了几百号人。道法自然?老子看是‘人命自然’!那些娃,那些老汉,那些婆娘!他们肚子里堵的是病气,是死气!可他们想活!那股子想活的劲儿,从肚脐眼儿往外顶!顶得老子手心都发烫!”
他抬起自己那只沾满药渍、油污、甚至还有几点干涸血渍的粗糙大手,在惨淡的月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着。
“老子这块破砖头,”他点了点自己小腹丹田的位置,“塞进去的灵气它不吃!可每回老子把这手按在病人身上,用道基去‘看’他们肚子里那堆烂污糟粕,去‘震’那些死气病气……”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挣命爬出来的‘活气’!撞在老子的道基上!它……它倒像是……动了一下!”
清虚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老祖这话比《道德经》还玄乎。
王峰却像是想通了什么,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开脚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糊糊!腊肉丁滚在尘土里。白猿心疼得“嗷”一声,窜下去捡。
“守着这破山头!治几个吃坏肚子的娃!震几个咳血的老汉!这就叫‘振兴道门’了?”王峰对着山下那片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声音陡然拔高!在山谷里撞出回响!
“差得远!”
“老子这块板砖!光在山门里拍虫子!拍不出个鸟样!”
“得砸!”
“砸进这山下!”
“砸进那堆……”
“活人的堆儿里!”
他转过身,看着被他惊得目瞪口呆的清虚子,胡子拉碴的脸上,那股炽热的光芒几乎要烧起来!
“明天起!”
“这山门……”
“你守着!”
“牌子……”
“摘了!”
“老子……”
“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