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跟擀面杖似的,又干又硬,一脚下去浮土冒烟。走了十来天,别说溪流了,连洼地里的泥都干得卷了边,河床咧着嘴,露出深不见底的龟裂缝。道旁歪脖子老树上挂的东西,王峰走近了才看清——不是枯藤,是风干的死尸!眼窝成了黑洞洞,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走,留下几声刺耳的呱噪。
远处山坳里,几个死寂的荒村,连点炊烟的活气儿都瞧不见。村口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妪,跪在块枯朽发黑的老树桩子前,手里捧着一小把干得发白的黄土,哆哆嗦嗦举过头顶,对着木桩念念有词,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听不清说啥,只看到浑浊的老泪顺着满脸褶子往下淌,砸在滚烫的土坷垃上,瞬间蒸发。
白猿低低嗷呜一声,猴爪子指了指老妪,又望望头顶毒辣的日头,眼神有点茫然。
王峰停下脚步,胸口那半卷《太平清领书》隔着布料传来一丝微凉,龟甲硬邦邦地贴着皮肤。他看着那片龟裂的河床,枯死的树木,还有那跪在枯木前渺茫祈愿的老妪。丹田里那点因为寒潭破境新得的“柔水之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莫名地悸动。
“猴哥,找个高点地方,凉快凉快。”他拍了拍白猿厚实的背,声音有些发沉。
一人一猿爬上附近一处光秃秃的岩石山头。岩石被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都烫皮。
“妈的,这点路走的……”王峰骂了句,盘腿坐下。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带着土腥和绝望的味道,灌进肺里,烧得慌。
他缓缓闭上眼。
意念沉入丹田!
那枚缠绕着淡赤晶纹、蕴含着一丝“柔水之意”的玄冰种,如同被唤醒的冰河之心,猛地加速旋转!
嗡——!
一股无形的、精纯冰冷的寒气,如同水波涟漪,以王峰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空气里那稀薄得可怜的水汽,仿佛听到了帝王的召唤!
滋滋……
在寒气扫过的区域!
空气中细微的水分子瞬间被冻结!
凝!聚!聚!
山巅气流被这突然出现的低温节点搅动!
呼——呼——!
风打着旋儿开始汇聚!
四面八方涌来的暖湿气流(稀薄)撞上这股刺骨的寒流!
嘶……
如同烧红的烙铁遇到冷水!
剧烈反应!
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凝结!汇聚!
在风力的撕扯和寒意的挤压下,短短半个时辰!
一片灰蒙蒙、足有几百见方的厚重雨云涡旋!如同巨大的漏斗!在王峰头顶缓缓成型!内部电光隐隐,闷雷般的低沉轰隆声隔着厚重的云层隐隐传来!
布雨!
引动了天象!
“嘶……!”王峰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维持这片云涡,比他想象的更耗神!每一个水分子都像是从他丹田深处强行抽走的灵力丝线!
“嗷?”白猿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不安地低吼一声,焦躁地绕着王峰盘坐的岩石转圈,时不时抬头看看越积越厚、黑压压低垂的云层。
王峰哪管这些?
他心念如电!
玄冰种加速旋转!
一丝丝冰蓝的本源灵力被抽出!
融入云涡核心!
模仿《太平清领书》里那丝弱水化育之意!
“水汽!凝!”
意念驱动!
更多的水汽从更远的、已经被旱魃榨干的山林缝隙里压榨出来,艰难地汇聚而来!
云层越来越厚!颜色越来越沉!从灰白变成铅灰!最后如同浸透了的黑棉絮!沉沉压在头顶!
消耗!透支!
第一日:王峰脸色尚可,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第三日:他嘴唇干裂发白,身体微微晃动,每一次驱动灵力,那枚赤金火煞砂都黯淡一分。
第五日:玄冰种明显缩小了一圈,冰蓝色的光华流转也变得迟滞许多。王峰鬓角悄然染上几丝灰白!如同未老先衰!
第六日:“吼!”白猿焦虑不堪,它感受到主人气息的衰败,暴躁地用巨大的爪子捶打岩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试图唤醒王峰,却被王峰一个冷厉的眼神制止!
他咬碎了嘴里含着的一颗低级补气丹(矿洞里搜刮的劣质货),苦涩的汁液如同泥浆滚下喉咙,化作微弱的热流支撑快要枯竭的灵力。
第七日,正午!
黑云如墨!
覆盖了脚下目之所及的荒村、田野、干涸的河道!
沉甸甸的!风停了!世界一片死寂!
所有人!牲畜!连蚂蚁都缩进了巢穴深处,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扼住了每一个生灵的喉咙!
王峰猛地睁开眼!
眼底布满血丝!枯白的发丝被汗水和气流搅动的罡风吹拂,贴在脸上!
他如同耗尽燃料即将熄灭的火炉!枯槁的右臂艰难地抬起!如同举起千钧重担!
干裂的嘴唇张开,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却如同惊雷炸响的吼声:
“给——爷——落——!!!”
手臂如同挥动无形的巨锤!
指向苍穹!
轰隆——咔啦啦啦!!!!!
天崩!地裂!
酝酿了七日的恐怖力量彻底爆发!
一道惨白刺目的电蛇撕裂乌黑的云幕!狠狠劈落!
紧随其后!
瓢泼大雨!
带着千军万马奔袭的气势!裹挟着九天之上积蓄的怒意!
哗——!!!
如同银河决堤!如同天河倒灌!
亿万颗冰冷的雨点!
疯狂地砸向龟裂干涸的大地!
大地如同久旱的饿鬼!张开无数张饥饿的嘴巴!
滋滋滋——!!!
贪婪地吞噬着每一滴水珠!
泥土吸水的声音连成一片!
干裂的缝隙被雨水迅速填满!愈合!
救命的甘霖!
“活了!活了!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啊——!!!”
“娘!快出来看雨啊!”
“神仙!是神仙啊!”
无数压抑的嘶喊、破音的哭嚎、狂喜的吼叫!从死寂的村落里爆发出来!汇成一股声浪!
荒野里,那几个快饿晕的老农,不顾满地泥泞,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捧着浑浊的泥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涕泪横流,对着雨水淋漓的天空磕头如捣蒜!
“活命的雨啊!叩谢老天爷!叩谢龙王爷啊!” 头重重砸在泥水里,再抬起来,满脸泥浆混合着泪水雨水,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里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枯死了半边的老树,枝头原本蔫吧的芽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饱了水分,奋力顶出一点鲜嫩的绿意!
活了!
都活了!
……
山下。
几缕微弱的、土黄色的、带着无数微弱祈祷和感激念头的“丝线”,悄然出现!它们无视距离,如同受到牵引的烟雾,穿过泥泞的田野、呼啸的雨幕!直奔山顶那道盘坐施法的身影!
“小仙师!活命的小仙师啊!求您留个名号吧!”
“仙师!俺们村里给您立长生牌位!”
“快!去搬匾!抬供品!谢仙师!”
黑压压的人群从各个村子涌出来,像是突然苏醒的蚁群!抬着一块现劈出来的、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大字“小仙师活命”的破门板,还有几张缺腿的桌案,上面摆着不知珍藏了多久、已经干瘪酸涩的梨子、硬邦邦的黑面窝头、一小碗几乎能看清碗底的陈米……
村民们不顾泥泞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冲,脸上混合着狂热、崇拜和卑微的乞求。
敬称起!香火来!
王峰脸色却是煞白。丹田此刻如同被掏空的枯井,一阵阵针扎般的抽痛!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几缕缠绕上来、挥之不去、带着无数感激与祈求意念的土黄色“丝线”,粘在破旧的道袍上,沉甸甸的,让他极其不舒服!比被那群喇嘛骷髅兵围着还膈应!
“留名号?立牌位?”王峰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涌上来,“老子缺你们这点供奉?”
他拉起旁边正抓起一个酸梨塞嘴里、被酸得龇牙咧嘴的白猿:“猴哥!走了!晦气!”
转身就要开溜!一刻不想沾这破事!
因果已经沾身!
那几缕土黄色的“信力丝”,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在衣摆!
……
更远处,山林的阴暗处。
三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不甚干净道袍的邋遢身影,如同鬼魅般潜伏在灌木丛后。
为首一个三角眼、鹰钩鼻的道士,贪婪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雨中王峰的背影上,用力抹掉嘴角因贪婪流出的涎水,手里飞快地摸出一道皱巴巴的黄纸符,指尖一点火星闪过。
一道惨绿色的符光窜起,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虚空。
“老五老六!点子扎手,但肥得流油!炼气中期就能布雨十里?嘿嘿,定是身怀异宝!跟上!莫让肥羊跑了!”
话音未落,三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林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王峰正深一脚浅一脚拽着白猿往山坡下走,突然打了个寒噤,感觉背上好像多了点什么甩不脱的脏东西,皱着眉头下意识拍了拍衣摆。
那几缕土黄色的气息被拍得晃晃悠悠,却缠得更紧了。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
福祸相依?老张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管他娘的!
他甩开步子,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沾了“香火”气的是非之地。白猿啃着酸倒牙的梨子,屁颠屁颠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