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三年秋末,应天府内外,一片愁云惨雾。
自打五十万“征虏大军”在北平城外倒戈投燕的消息裹着北风刮入南京城,昔日繁华帝京便似一只抽了骨头的蚌壳,软塌塌沉入冰冷的河底。秦淮河水依旧流,画舫却没了笙歌,脂粉浓腻的姐儿们缩在船舱里,听着岸上兵戈铁甲的“哐啷”碰撞声发抖。最热闹的三山街市口,贴皇榜的灰墙被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洗刷得发白,隐约还能辨出“悬赏燕逆”的字样,只是墨迹已被冲刷成模糊的泪痕。如今那墙下站着的,不再是踮脚看榜的闲汉,而是一排排扛着削尖竹枪、眼神空洞的应天卫军卒,麻布裹着的草鞋踩在泥水里,吸饱了水汽,沉得像铅块。
皇城西侧的兵部值房,日夜燃着通明的巨烛。蜡泪堆叠得像座座惨白色的小坟头。尚书齐泰原本乌黑油亮的髭须,此刻大半灰白,焦躁地捻断了几根也浑然不觉。他手指痉挛般点着面前一份血迹斑斑的塘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凤阳……守备都督毛骧,率三万精锐驰援……才过江浦,便被丘福的铁骑撞上,一仗!就一仗!”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烛火乱跳,“三万人呐!毛骧那颗人头,怕是已经悬在燕逆的旗杆上了!”
值房角落里,另一个面如金纸的身影猛地一抖,正是同样焦头烂额的黄子澄。他面前摊着一卷新收到的薄纸,纸尾那枚血红的朱砂指印,刺得他眼睛生疼。纸上潦草写着几个字:“平安折损所部精骑三千,被追敌二十里,奔回德州,无力再援京师……”字迹透着一股绝望的仓皇。
“平安也败了?德州兵呢?”齐泰猛地转向他,眼珠子通红。
“德州守将陈晖……”黄子澄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字,“……降了!献城投燕!”
齐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下去,重重靠在冰冷的太师椅背上,沉重的乌纱帽歪斜着滑落鬓角,他也懒得去扶。“天……要亡大明吗……”枯槁的嘴唇喃喃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滚烫的蜡油滴落在他崭新的二品仙鹤绯袍袖口,烫穿一个小洞,他浑然未觉,只呆呆望着窗外——层层叠叠、被细雨打湿的屋脊,一直绵延到皇城深处。那里,万岁山的松柏在雨雾里只剩下朦胧的墨影。这座龙蟠虎踞的帝王都城,像是被抽干了魂魄的精铁巨兽,只剩下冰冷的甲壳。
应天府外,金川门以北三十里。
昔日平坦的官道和阡陌田畴,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天接地的营帐。如同骤然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铁灰色森林,覆盖了目力所及的一切。五十万颗头颅攒动如蚁,五十万副铠甲反射着阴郁天光下冰冷的铁灰色,几乎要与天际的铅云融为一体。一片令人窒息的海。一片沉默的海。只有偶尔战马喷鼻、铁甲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如同死寂冰面上碎裂的冰凌。
森严营盘中央,高达三丈的巨大“燕”字帅纛在湿冷的秋风中卷动,如同黑龙的利爪划破苍穹。旗下临时搭起的高耸木楼,便是点兵将台。朱棣身披明光玄甲,外罩猩红团龙战袍,背手立于台上。冷硬的秋雨敲打着他冰冷的甲胄,汇聚成细流,从肩兽口檐滴落。雨水无法浇灭他眼中那两团跳跃的火焰——那是野望与霸业熔铸成的炽热岩浆,喷薄欲出。
他极目南眺。应天府那连绵数十里、青灰色的厚重城墙,在细雨迷蒙中如同亘古巨兽卧地盘踞。城头刁斗森严,守军人头密如蚁附。昔日在他眼中巍峨不可仰视的金陵龙首,如今已垂垂将落。
“李景隆!”朱棣开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冷硬,“列阵!”
“喏!”甲胄铿锵声中,一身金甲的李景隆踏上半步,接过令旗。短短时日,这位昔日贵公子早已脱胎换骨,眉宇间磨砺出沉冷肃杀。他手中令旗猛地向下一挥!
“呜————”
苍凉巨大的牛角号声陡然撕裂雨幕!
“咚——咚——咚——咚——”
紧接着是十面战鼓沉闷的擂动!如同巨人的心脏起搏!
整个死寂的铁甲海洋被瞬间激活!
各营寨门轰然洞开!
“嗬!嗬!嗬!”
整齐到令大地颤抖的呼喝声中!一排排!
一列列!
刀山!
枪林!
重甲步卒踏着撼动山河的步伐,如巨锤般向城池稳步推进!
铁浮屠重骑汇成黑色洪流,在步卒两翼如同奔雷展开!
弓弩手潮水般涌上最前列的箭楼高台,引弦待发!
五十万人!凝成一座钢铁意志的战争机器!肃杀!冰冷!沉默地碾向应天府的城墙!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如同巨掌,要将整座城市攥成齑粉!
那浩瀚磅礴、人力所不能及的战争气势!扑面压来!
城墙垛口后,有瑟瑟发抖的新卒,被这股凝如实质的杀气压得腿脚发软,手中的木杆长枪几乎握持不住,“哐当”一声脱手滚落城下。一名守城军官嘶哑地怒喝,却被更远处弓弦拉开的“嘎吱”声淹没。
朱棣深吸了一口清冷湿润的空气,感受着脚下将台在数十万脚步中微微震颤。他缓缓收回目光,越过如林的刀枪铁甲,落在将台之下,木楼后方不远处的缓坡之上。
坡顶立着一人一马。
王峰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骑着匹青骢马,并无扈从。他独立于喧嚣狂潮之外,细雨落在他身上,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道袍依旧干燥清爽。他微微仰头,目光安静地望向那座巍巍城池的墙头,穿过细雨,穿过森严的军阵,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尺度。风吹动他的袍角,露出腰侧……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他竟随手从道袍内袋里掏出来,低头,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朱棣眼力极好,甚至能看到王峰灵巧手指撕开橘络时,果肉绽开带起的细小水珠微光。王峰拈起一瓣饱满晶亮的橘肉,送入唇齿,细嚼慢咽。一丝清甜的橘香,竟仿佛逆着寒风细雨,飘到高台之上,淡雅而微凉。
五十万大军卷起的杀伐风暴,震天鼓角,铁甲洪流……竟似被这道灰影无声地隔开、过滤,连朱棣心中汹涌激荡的杀伐意气,被那丝淡淡的橘香一拂,竟也奇异地沉淀了几分。
王峰嚼完最后一片橘瓣,指尖捻着剩下的橘络,并不丢弃,只随意垂着手。他目光从城墙方向移开,落在木楼高台上朱棣的身影上。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幕和喧嚣虚空相接。
朱棣读懂了那道目光。平静之下,是深埋的、不容违背的告诫。
少……造杀孽。
朱棣心头那点滚烫的岩浆微微冷却,凝成更为坚实的内核。他无声地、极其轻微地对王峰点了点头。
王峰转开视线,再次望向城头。这次,他目光似越过低矮的垛口,越过仓惶的守卒,落在更深处,那些沉默矗立、如同巨大墓碑的宫墙殿宇之间。雨水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滑落,那几缕柔韧的橘络在风中微微飘荡。
“攻——城——列——阵——已——毕——!”李景隆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城头的绝望吼声如惊雷炸响!
朱棣的手,按住了腰间冰冷的剑柄。剑锷上的凶兽纹饰硌着他的掌心。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钉在了应天府城墙东北角,那在细雨中轮廓模糊的巨大城门楼上。城门楼上,“金川门”三个巨大的隶书阳文,被连日雨水冲刷,字口边缘凝结着暗黑的湿迹,仿佛干涸已久的血痂。
剑鞘中的龙吟……几欲透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