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焦烟尚未散尽,金水桥下的血水已被几场寒雨冲淡。腊月里的应天府,白茫茫一片。新糊的宫墙遮掩了火燎的痕迹,新铺的金砖盖住了刀剑的刻痕,连御道两旁被战马踏烂的冬青,也换上了裹着草席防冻的新苗。只有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混着新雪清冽的寒气,固执地提醒着人们,这座帝王之都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
腊月初八,黄道吉日。
新髹的奉天殿(如今已更名“奉天承运殿”)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藻井,新帝的蟠龙宝座高踞丹陛之上。朱棣身着十二章纹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不住他眼底那如渊如海、深不见底的威仪。殿内,文武百官身着崭新朝服,按品秩肃立,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潮,在空旷高阔的大殿内回荡不息。
建文四年,终。
永乐元年,始。
新朝气象,万象更新。丹陛之下,封赏功臣的旨意一道道颁下,爵位、田庄、金银、诰命……如同流水般泼洒出去。殿内暖意融融,炭火熏得人面皮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新漆的桐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王峰站在丹陛之下,远离那喧嚣的封赏中心。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浆得挺括的灰布道袍,在这满殿锦绣蟒袍、金玉冠带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超然。他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尺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倒映着殿顶藻井模糊的彩绘。丹田里那块“振兴道门”的板砖道基,温润沉凝,圆融无碍,如同古玉。殿内鼎沸的人声、熏人的暖意、新帝那如同实质般扫过群臣的锐利目光……皆如清风拂过山岗,未能在他心湖掀起半分涟漪。
“守玄真人王峰——上前听封!”
司礼监大太监尖利高亢的嗓音,如同金针刺破殿内喧哗。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羡慕、敬畏、探究、嫉妒……种种复杂情绪交织。
王峰抬步上前,步履平稳,道袍下摆纹丝不动,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无声滑过。他立于丹陛之下,微微躬身:“贫道在。”
朱棣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落在王峰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缓缓开口,声音浑厚,带着新帝的威压:“真人乃世外高人,功参造化。靖难之役,真人匡扶社稷,功在千秋。朕……特敕封尔为‘护国佑圣通玄弘教大真人’,赐紫金道冠、玉带、象笏,加秩正一品!另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峰平静无波的脸,声音加重:“……赐……武当山全山永业! 凡武当山境内,一草一木,一土一石,皆归真人名下!子孙万代,永世承袭!免赋!免役! 朝廷永不征调!”
“哗——!”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永业!免赋免役!子孙万代!这几乎是将整座武当山,划作了国中之国!此等恩宠,旷古未有!
王峰依旧垂眸。丹田道基稳如磐石。他缓缓直起身,对着丹陛之上那模糊的龙袍身影,稽首一礼:“陛下厚恩,贫道……愧领。”声音清朗平和,听不出喜怒。
朱棣微微颔首,眼底深处那丝复杂之色稍敛,似乎对王峰这平淡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挥了挥手,自有太监捧着紫金道冠、玉带、象笏以及一卷明黄地契文书,躬身送到王峰面前。
王峰目光在那卷象征武当山永业的地契文书上停留了一瞬。薄薄一卷纸,承载着八百里山川。他并未去接那些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紫金玉带,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卷地契文书。
入手微沉。
是上好桑皮纸的份量。
也是……一座大山的份量。
他再次稽首:“谢陛下。”动作行云流水,转身便走。紫金冠、玉带、象笏,被晾在原地,在太监手中微微晃荡,映着殿内烛火,光芒刺眼。
满殿寂静。群臣愕然。唯有朱棣,端坐龙椅,冕旒微晃,看不清神色。
数日后。御花园。
腊梅初绽,幽香浮动。积雪未化,覆盖着太湖石嶙峋的骨架。朱棣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临水的暖阁前。王峰依旧灰袍素净,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冰封大半的太液池。
“真人……”朱棣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少了朝堂上的金戈之气,“武当永业,乃朕一片心意。真人清修之地,自当清净无扰。”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朕欲重修武当宫观,塑金身,立碑林,使香火鼎盛,配得上真人功业……”
“陛下。”王峰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山野之地,草木自生。金身碑林,徒惹尘埃。贫道所求,不过一隅清净,研习道法,了此残生。”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半枚干瘪发黑的橘核!也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朱棣看着那枚不起眼的橘核,眼神微动。
王峰指尖捻着橘核,目光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陛下乃真龙天子,承天景命。当务之急,是抚平疮痍,安定民心,开万世太平。至于贫道……”他屈指一弹!
“噗!”
那枚干瘪的橘核……
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黑线!
精准无比!
射入暖阁旁……
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
那覆盖着厚厚积雪的……
松软泥土中!
无声无息!
没入雪下!
“……”朱棣瞳孔微缩,看着那点迅速被新雪覆盖的痕迹。
“此核……”王峰收回手,袖袍拂过,不染微尘,“若有机缘,或可……生根发芽。他日……或能结出几枚山野酸橘。”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看向朱棣,“陛下……可愿尝个新鲜?”
朱棣怔住。他看着王峰那双平静深邃、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又看看那株覆雪的老梅,再看看雪地上那点早已消失无踪的橘核落点……一股难以言喻的……通透? 夹杂着些许……怅然? 涌上心头。
他明白了。
金身玉像,碑林香火……于眼前这位“守玄真人”而言,不过是……束缚!
他真正要的……
是那八百里武当……
自在!
清净!
如同……
那枚深埋雪下的橘核!
默默……
生根!
发芽!
结出……
属于自己的……
道果!
朱棣深吸一口气,胸中那点因王峰拒受紫金玉带而起的些微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御花园回荡,惊起几只寒鸦:“好!好一个山野酸橘!他日若熟,真人……莫忘了给朕……留一枚!”
王峰含笑颔首:“陛下若有暇……武当山野,粗茶淡饭,或可……一叙。”
永乐元年,腊月廿三。
小年夜。
应天府万家灯火,新糊的窗纸上映着剪影,空气中飘散着熬糖瓜的甜香和爆竹的硝烟味。皇城根下,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薄雪覆盖的御道,悄然驶出金川门。
马车在城外十里长亭停下。
王峰推开车门,跳下车辕。他拒绝了朱棣派出的任何护卫仪仗,只向朱棣讨了匹温顺的青骢马。车夫是以前北平王府的老哑仆,对着王峰恭敬地磕了个头,便调转车头,吱吱呀呀地消失在雪夜中。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冰冷刺骨。王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灰布道袍,丹田道基流转,一股温润暖意自内而外散发开来,将寒意隔绝于三尺之外。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回望。
夜色中的应天城,灯火璀璨,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巨大明珠。新朝的喧嚣与生机,隔着十里风雪,依旧隐隐传来。那是朱棣的江山,是永乐大帝的起点。
王峰勒转马头,不再留恋。
青骢马四蹄轻扬,踏碎官道上的薄冰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一人一马。
孤影。
踏雪。
西行。
风雪渐大。
灰布道袍的身影,在茫茫雪夜中,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小点。
最终……
融入……
天地一色的……
苍茫。
只有那卷被仔细收在怀中、带着新帝朱砂印玺的武当山永业地契……
紧贴着心口。
温润。
沉实。
如同……
另一块……
沉甸甸的……
“道基”。
山在等他。
路在脚下。
道……
在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