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云梦泽的边缘,车铃在泥泞中哑了。周昭王的八马拉的战车深深陷在腐叶与烂泥搅拌的深渊里,华盖早已被南方蛮横的雨撕成了破絮。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水汽搅合的土腥气,昭王玄端袍袖溅满泥点,他手中的鎏金长剑指向南楚方向一片翻腾的墨绿屏障——
“蛮楚!熊艾!”厉喝在湿沉的水幕里显得单薄。
利箭破空声音远比天子的吼叫更锐利!一个亲卫捂住脖子栽进泥水,血瞬间被浑浊吞没。
箭雨不停泼下!
更深处墨绿色的原始丛林发出异响。昭王惊惶扭头,潮湿阴影中,无数赤膊上身的战士仿佛凭空长出来的树藤,肌肉虬结的身躯涂满黑色与靛青染料,无声从泥水烂叶里拱起,青铜钺反射着暴雨冰冷的水光,劈开一个又一个喉咙!
熊艾如一棵移动的巨松立在百步外高地。他赤裸的胸膛如铜铸,图腾狰狞盘踞在皮肤上。
“楚人的地界,只埋周人的骨头。”他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沼泽深潭的回声。
钺落!又一个试图护驾的亲兵头颅翻腾坠落泥浆中。泥浆迅速被滚烫的血染成深褐。
泥沼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挣扎都将更多的战车和人马吞噬。昭王身旁最后的甲士疯狂挥舞戈矛,却在涂满泥泞、滑如泥鳅的楚人面前显得笨拙而无力。一名楚军战士低吼着滚入车轮下,用短刀猛砍车轴,伴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昭王的重型战车猛地向一侧倾斜,雕饰华丽的轮子深深陷落。车上两名负责驾驭的车左、车右猝不及防,被甩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淤泥坑,连惨叫都被粘稠的泥浆闷死。
昭王在车辕剧烈颠簸中死死抓住,这才免于被甩入死亡的深渊。他抬眼望去,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全身——那位立于高处的楚国君主熊艾,在狂风暴雨中纹丝不动,眼神如冰封的湖泊,没有丝毫波澜。在绝对的武力碾轧下,他这位坐拥四方朝贡的周天子,不过是一个陷入绝境的困兽。
最后一根弦断了。周王师仓皇的鸣金声在雨水的淫威下变得又闷又哑,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残存的兵卒丢弃了沉重的兵甲,争相涌向后方尚未被完全淹没的泥路,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那些陷在泥中的战车和士卒成了楚人绝佳的靶子,箭矢不再吝啬,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雨水冲刷着死者的面孔,泥沼之上漂浮着周人镶玉的发冠和染血的甲片。熊艾踩着淤泥,一步步走向那辆歪斜的天子战车。车上的昭王,面色惨白如同剥去血色的兽骨,金剑早已不知失落何处。熊艾走到车辕旁,目光掠过昭王身上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精美玄端服,那金丝彩绣的蟠龙似乎也在泥污中黯淡了下去。
熊艾的脚沉重地踏上铺着锦缎的车板,俯视着周天子。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探出,一把扯下昭王玄端前襟佩戴的蟠龙玉璜——那是周天子身份的至高象征,温润的玉质在泥血中更显森然。没有任何言语,熊艾随手将这枚沾染了君王气息的玉璜抛向身后翻滚的泥潭,动作随意得如同扔弃一根朽木。玉璜噗嗤一声沉入黑泥,瞬间消失不见。无声的侮辱,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能洞穿人心。那一刻,周王室在江南沼泽中构筑了几代人的威严,随着那块象征天命的玉璜,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淖。
楚地深处,荆棘丛生的水泽边缘,新矗立起巨大的祭祀土台。台前,十口盛满血酒的新陶瓮在风中蒸腾着浓烈腥气。台侧高悬着缴获的周王龙旗,刺眼的金色蟠龙旗上沾满干涸的黑泥与可疑的暗红斑点。
丹阳宫的大殿从未如此喧嚣过。楚人粗犷豪迈的笑语几乎掀开覆盖茅草的屋顶。战士们席地而坐,身前摆着劫掠来的周王室美酒与珍器,大块烤得焦香的野猪肉在口中被撕扯,油脂顺着粗糙的手指流淌。鼎、簋、尊、觚……形制各异却都布满饕餮狰狞的周式青铜礼器随意地堆放在篝火边,里面盛放着鱼汤或饭食,器底象征着周人威权的铭文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熊艾端坐于大殿最深处,肩披整张虎皮,右手紧握一柄青铜战钺。钺身上,尚凝着来自昭王车驾中某位重要贵族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他左手举起的酒爵,竟是周天子专用的赤玉爵!通体剔透如血的玉石在火光映射下,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映照着台下沉醉于狂喜之中的楚人勇士,也映照着他古铜色脸上冰封般的冷硬线条。他仰头,将爵中浓烈的酒浆一饮而尽。
水鸟盘旋在荒芜的湖泽上,发出粗哑的鸣叫。楚宫比往日更沉默。巨大的铜坩埚立在空旷庭院中央,新王熊渠背对着火光,影子拉得很长。他宽厚的手掌紧握一根陈旧兵器——正是熊艾当年用来劈杀昭王亲卫的钺,血迹早已沁入铜的肌理,与氧化后的绿斑驳交错。
史官屈巫捧着简册跪在阶下,声音平板:“周制,‘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凡诸侯征讨,非王命不可行。”
熊渠猛地转身,赤铜剑鞘猛地砸在陶片上!“诸侯?周王命楚为子爵!年年纳贡苞茅!”他指着南方雾气浓重的大泽,吼声震动着空阔的大殿,“我父王熊杨在时,周人是如何逼杀他的!熊艾祖王,又是如何血战昭王!”坩埚暗红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既为蛮夷,何须守他周人的礼法!”手臂一挥,“调鄂城之卒,集南阳之众,先拔庸国!”
“王上——”老令尹申息膝行几步,脸上褶皱深刻如楚地山壑,“庸扼住汉水要道,城坚粮广,且有天堑……其国深沟高垒,甲兵足备。昔年周室南征,庸君未尝不谨守臣节,贡献方物。若骤然攻之,师出无名,恐邻邦惊惧,恐为天下口实啊!”
熊渠的青铜王钺擦着申息肩头剁入条石地面,溅起几点火星!“老令尹!”他声音如同沉雷滚过空旷大殿,铜钺寒气几乎贴到申息面上。“无名?我楚男儿在汉水捕鱼,庸人弓弩射我,此是无名?我樵夫入山,遭庸国守备剥皮悬树示众,此是无名?我楚人东贩盐西鬻铁,过庸需抽重税,稍有不从便锁拿为奴,此是无名?更有一桩血仇压在心中——吾父熊杨,当年为求存,冒险北上朝周,返程渡汉水,庸船竟在江心倾覆!父王不谙水性……庸人!庸人!此仇刻骨!”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如网,“城再坚,挡得住楚人祖祖辈辈浸了血的铜吗?天堑再险,挡不住我们楚人噬骨的恨!”熊渠俯身,声音压得如同毒蛇嘶鸣,“申息,你可知铜绿山深处,楚人掘矿的枯骨层层叠叠,有多少是庸人派细作来破坏矿道,塌方活埋的?铜是什么?是楚人的命,是砍断周人锁链的牙!”目光如电扫过阶下或犹豫或激愤的群臣,一字一句如凿石:“周天子无力征讨,是周室之衰!庸国挡我生路,是庸国之罪!趁他病,要其命!传令三军:楚人当为猛虎,逐鹿江汉!打破庸都之日,军功之重赏,非金非玉,乃汉水岸上、铜矿山下——千里沃土、百座锡铜之矿!为我大楚子孙,杀出一片天!”
陶瓮在熊渠脚下爆裂开无数碎片。老令尹申息肩头被青铜钺削落的布片在空中飘了一下,终于垂落。偌大的宫院里,只剩下熔铜火炉永不疲倦的热风吹响号角,呜咽如兽鸣,唤醒了这片荒原巨兽血脉里的搏杀欲望。楚宫巨大的铜坩埚内,猩红的铜浆翻滚着气泡,映着熊渠古铜色的脸和眼中灼烧的野心,如同即将出柙的猛兽,已无法再被约束于荆山的藩篱之中。
青铜戈矛组成的森林在汉水北岸移动,肃杀之气凝固了早春的风。熊渠战车排在最前,车辙深深压入江汉平原肥沃的黑土。
他猛地拔剑,剑锋划过甲胄肩头凸起的狰狞饕餮:“看见那片沃土了吗!庸人用我们的铜,打造过多少箭镞射杀我们的父兄!血仇只能用血债洗!”利剑向天,“拿下庸国都城!楚国的火种,今日要从灰烬里烧出江汉万里云天!”
沉重的号角撕裂苍穹,牛角和铜皮震响汇成洪流,楚军如决堤的黑色洪水,扑向庸国城墙!城墙上的箭矢与铜制的盾牌交锋,金属碰撞声密集如暴雨敲打铜锣。
庸国的都城扼守在汉水之阳,背倚连绵的山地。数丈高的夯土城墙,由层层黄土与草筋交叠夯筑而成,其外再以巨大的木排为筋骨加固,木排间隙填以黏土碎石。城墙的堞垛之后,人影憧憧,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引弦待发。墙下还有一道深深的护城河,引汉水支流灌入,水面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乌光。
熊渠的战车轰然停下,在距离城墙箭矢射程之外的一处矮丘上。他目光如鹰隼,冷冷扫过那道高墙。
“左师攻东阙门,右师攻西阙门!”他声音洪亮如同雷霆,穿透猎猎风声传遍三军,“云梯准备!填壕车准备!”他猛地一挥令旗!
“杀!!!”
楚人军队骤然爆发出震天的狂啸!两翼的方阵如同被惊散的蚁群,悍不畏死地开始朝着城墙奔跑!巨大的木质云梯被数十名健壮士兵扛着向前冲!东城角下,一群楚人赤膊上阵,推着简易的“轒辒车”——这是一种顶部覆盖多层厚实生牛皮、形如小屋的木车,用以掩护运土填壕的士兵——推向护城河!
墙上的庸军开始还击!
“放箭!”庸国守将嘶哑的吼声在城墙上传开。
刹那间,乌云蔽日!密集的箭矢如同成群的蝗虫,铺天盖地朝着城下的楚军扑来!箭雨凶狠地扑打在楚人的木盾上、铜甲上,发出密集的“哆哆”声,如同啄木鸟在狂啄树干!更有些力道强劲的镞箭越过盾牌缝隙,狠狠扎入人体,惨叫声立刻混杂在金铁交鸣声中。推着轒辒车的楚人被重点“照顾”,无数箭矢钉在顶盖的生牛皮上,有些穿透牛皮边缘扎入推车士兵的手臂肩背,血花不断迸出!
然而楚军冲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他们顶着箭雨,如同奔涌不息的潮水!
“填壕!”一辆轒辒车终于冲到了护城河边,士兵们顶着城头的石块抛掷,疯狂将车中的泥土草袋投入河中!
与此同时,云梯架上了西墙!沉重的木梯顶端,巨大的铁钩死死咬住城墙边缘的垛口!
“上!”楚军死士口衔短刀,悍然踏梯而上!他们身上只有简陋的皮甲甚至粗布衣,一手持木盾护住头胸,一手死死抓住梯档,向着墙头攀登!
迎接他们的是更加恐怖的雨!滚烫的桐油混合着烧沸的金汁
人畜粪便)、炽热的炭块、巨大的石块如同雹子般狠狠砸下!一股黄绿色的热流兜头泼在当先的楚兵身上,皮肉立刻发出滋啦爆响,升起混合着恶臭的白烟,士兵的惨嚎撕心裂肺,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般从半空坠下!接着是沉重石块落下,砸中下方攀爬的同伴,瞬间数人骨断筋折!
然而楚人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一拨人倒下,又有一拨人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嚎,踏着同伴的尸骸和滚烫的油水,再次奋力向上攀爬!血水混合着沸腾的金汁沿着城墙表面流淌下来,将夯土墙皮染成一种诡异的红褐色!
熊渠在矮丘上观阵,面色纹丝不动,只是下颚咬肌紧紧地绷起。他再次挥下手中沉重的令旗!
轰!轰!轰!
战场后方,数尊巨大笨重的“撞车”被推到了护城河边!撞车主体是一根需要十数人合抱的巨木,前端包裹着尖锐厚重的青铜椎头!巨木被悬吊在一个粗大的木架上,数十名肌肉虬结的楚军士兵,在号子声中拼命拉动连接巨木后端的粗索,将其高高拉起!然后猛地松手!
沉重的巨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撞向坚固的城门!
“咚——!!!!”
如同九天惊雷在城门口炸响!城门剧烈地震颤!木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加固的大铜钉蹦跳扭曲!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段城墙似乎在微微发抖!城门楼上的庸军守卫被震得站立不稳!烟尘簌簌落下!
熊渠的眼角终于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看到了!那沉重高大的城门,虽然外包青铜钺钉,但在恐怖巨力的反复冲撞下,铰合的木齿结构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上加固的铜钉在剧烈撞击下,有的已经硬生生被挤入厚木深处,留下撕裂的印痕!更有些钉头已被撞弯、砸扁!他豁然拔剑高举,声音劈破战场喧嚣直抵前线:“撞!给寡人撞开这扇阎王门!撞开了,撞车上活着的,每人赐铜戈三柄,良田十顷,免十年贡赋!破城首功!”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重过一声!城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和破裂声!终于——
咔嚓!嘣!!!
一声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城门中间最厚实的主门栓,那根碗口粗的坚硬栎木,在承受了无数次恐怖的撞击后,硬生生从中央断裂开来!巨大的城门如同被撕开的巨兽口吻,轰然向内洞开,露出后面无数庸军士兵煞白惊骇的面孔!
城破了!庸国苦心营造的坚城巨防,最终没能挡住楚国复仇的怒火。
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刚刚寂静下来的庸都。宫室高台残破,木柱焦黑还冒着细烟。军吏拖着滴血的麻布口袋穿行于死寂残桓间,里面装满散乱的青铜器具——矛尖、戈头、破碎的鼎足,叮当作响。鄂侯侈的尸体被随意扔在台阶下。
“王上,庸君自焚于后殿。”熊渠长子熊康提剑跪报。他精悍挺拔,战甲上泼洒着大片凝固的深褐色血斑,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平息的杀戮戾气。鄂地铜绿山巨大矿坑轮廓在远处烟尘中隐隐若现,宛如蛰伏巨兽。
熊渠眼神却掠过熊康,望向更南的广阔苍茫。
“鄂人没了,但扬越还在江对面嘶鸣。铜绿山滚烫的矿石……可不能只满足庸国这点破铜烂铁!”战靴用力踹了下台阶上散落的一块箭簇。
“父王,”熊康向前一步,压抑着兴奋低声道:“庸地果然富庶!府库中搜出存粮数千斛,足以支撑我军半月有余;新缴获的铜戈矛簇成箱堆叠如山,其品相甚至优于我楚工坊所出!还有匠人——我搜遍内城,擒得专精于造箭的匠人二十余名,铸矛的九人,冶炉师更有七人!皆愿为我楚国效力!”
熊渠的目光终于从南方烟水深处收回,如同探灯的幽光扫过血污狼藉的台阶,落在熊康血迹斑斑的战甲上。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矿石摩擦般的粗粝感:“好。但这些东西还不够。庸国的根在这里扎得太深,骨头还不够碎。传寡人令:庸国王室宗亲,斩!五服之内亲贵大臣,斩!曾领兵抵抗之大夫以上将官,斩!三族皆诛,一个不留!”他抬脚,狠狠踏上鄂侯侈那只已经开始僵硬的、曾象征着权势的手背,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将其余庸人,凡身强体健之男丁,编为五队。两队押赴铜绿山、锡穴两地,死命开采!一队解往丹阳,修宫筑路!两队充入军中,为前驱,下次征战,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他的脚在鄂侯断骨上碾了一下,“要让这江汉大泽,闻我楚军之名即肝胆俱裂!要让这山里的铜,为楚国铸剑,砍断所有不臣之颈!”
熊康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火焰,单膝触地:“儿臣领命!”旋即转身大步走入宫殿深处弥漫的血腥与烟尘。
熊渠独自立在满目疮痍的台阶顶端。脚下的尸骸被卫士拖走,在石阶上留下长长的黑红拖痕。他的战靴毫不在意地踩在黏腻冰凉的血污上。风卷着浓烈的焦糊与血腥气从破碎的宫室中涌出,掠过他的脸庞。他向南望去,越过刚刚沉寂的战场废墟,目光似乎穿过了烟波浩渺的大泽,直抵更南方那片被百越、扬越占据的、埋藏着更加庞大赤铜矿脉的莽莽群山。
楚宫大殿笼罩在肃穆氛围中,空气凝滞得能清晰听见铜壶滴漏水的滴答声。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和青铜甲片摩擦声。熊渠三子身着正式甲胄,肩披黑色犀甲护肩,腰悬战钺大步进殿。
熊渠端坐于上首镶满绿松石青铜座,声音响彻空旷大殿:
“吾祖熊艾以血拓土于荆棘之地。周天子远,畏其威名。今天意在我!”
他声音陡然拔高——
“寡人三子熊康听封:攻句亶之锋,开南蛮之径,封句亶王,世镇西南,保铜矿南脉畅通无阻!”
“熊红听封:以鄂地巨矿镇控大江之险,扼诸侯咽喉!封鄂王!”
“熊执疵听封:扬越散乱无状,虎视我邦。为我楚国之爪牙,荡平百越者,越章王!”
三柄铸造精湛的巨大王钺由甲士高举,锋刃反射殿内燃烧炬火光带出一片流动金芒,沉沉压向三人臂弯。钺身饕餮纹路在火光下狰狞扭动,新铸的铭文像盘踞的毒蛇:天命在楚!
楚宫大殿陷入短暂奇异的寂静。殿内重臣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难以掩饰的骇然。王?在周天子之下,唯有周王才有资格称王!熊渠此举,无异于公然的僭越,自诩与周天子分庭抗礼!
三子熊执疵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握着新赐鄂王金印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霍然抬头,眼底一片猩红的狂喜与灼烫的野心:“越章王!谢父王!儿臣定率我楚锐士,踏平南蛮!将百越铜锡之地,悉数刻上我熊氏之纹!”他声音激昂得微微发颤,仿佛已看到了无边的矿脉与流淌的铜液臣服于自己脚下。
阶下的老令尹申息如同被雷霆击中,花白胡须剧烈颤抖,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青铜地砖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悲怆而惶恐:“王上!不可啊!此乃天大僭越!周天子虽暂无力南顾,然其名号犹存于天!天下诸侯皆以周礼为宗。吾楚强则强矣,然骤然称王,授天下以口实!若周室震怒,召诸侯群起而伐……楚将危矣!此非福祚,乃催命符咒!请王上收回成命,慎思!慎思啊!”
殿内火光跃动,照得每个人面色阴晴不定。一些老成持重者看向申息的目光隐含悲凉,更多新兴的军功贵族则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熊渠的嘴角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他俯视着阶下跪伏的老令尹,深陷的眼窝里凝聚着一种狂怒风暴前的绝对冰冷。
“名号?口实?”熊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摩擦的刺耳厉响,轰然砸向偌大殿宇:“周室的礼乐?只会在周人的镐京腐烂发臭!我父祖熊杨王、熊艾祖王,何曾见过周礼庇护?!昭王率大军南侵时,周礼何在?!楚人跪在沼泽里求生时,周礼何在?!”
他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巨大的影子瞬间遮蔽了跪地的申息。他走下台阶,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青铜地板上,如同战鼓轰鸣。他一步一步逼近申息,最终停在老令尹面前,巨大的阴影将申息整个覆盖。
“老令尹口中的‘福祚’,是我楚人祖祖辈辈用血、用尸骨、用命,从这片南蛮荆棘之地里一厘一毫刨出来的!”熊渠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如同毒蛇在耳旁嘶鸣,每个字都滴着冰冷的恨意:“‘催命符咒’?寡人现在拔剑,就能要了你的命!这才叫催命符咒!”他猛地抽出了腰间佩剑,寒光一闪!
“父王!”
就在此时,熊渠次子、新封鄂王的熊红突然出声。他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目光却锐利异常,不闪不避地迎上熊渠那喷薄着杀意的眼睛:“老令尹担忧楚国安危,其心可鉴。父王此举,乃继往开来,欲以雷霆之势慑服蛮越,震慑天下!功在千秋!然则……”他话锋一转,声音沉稳如大泽深流,“老令尹所虑,亦非全然无理。周室虽衰,犹如百足之虫。今三钺已铸,王命已颁,南疆皆知我楚国气象!但,何妨暂缓声张?待我三兄弟在句亶、鄂地、越章夯实根基,将矿山铜流稳固地输入丹阳父王手中!到时三王呼应,楚地固若金汤,铜兵如林,纵使周天子震怒,又如何敢轻启战端?父王千秋伟业,需的是铜与土,又岂在一个虚名?”
熊渠握剑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的暴怒如同沸水下的黑炭,依旧猩红滚烫,但翻腾的幅度略减。他盯着次子熊红那如同两块深藏玄机的铜矿般的眼睛,又缓缓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大殿里只剩下铜壶滴漏清晰冰冷的滴水声,敲打着死寂。
良久,熊渠那柄出鞘一半的宝剑,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摩擦声,缓缓滑回剑鞘。他胸膛起伏,声音像是从滚烫的矿石深处挤压出来,带着烟熏火燎的余烬:“鄂王之言,尚有一分道理。老令尹年迈昏聩,忧惧太甚!”他冰冷的目光盯在申息瑟瑟发抖的背上,“滚回你的府邸去!闭门思过!”
申息如蒙大赦,抖索着谢恩,几乎是爬离了大殿。大殿里死寂依旧,但无形的风暴似乎暂时退去了最狂烈的中心。熊渠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回那三柄在火光中闪烁幽冷光泽、铭刻着“天命在楚”的巨大王钺上:“寡人之命,已如九鼎!熊康守西南句亶,打通铜矿南道!熊红坐镇鄂地,掘尽铜绿山之矿!熊执疵前驱越章,荡平扬越,收尽南蛮铜锡!功成之日,便是楚国之祚照耀荆湘之时!”他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之下回荡,如同巨兽低沉而不可置疑的咆哮。
鄂王宫深处冶炼场。赤红铜液在巨大坩埚里如黏稠血浆沸腾起泡,浓烈硫磺味与烧灼炭气呛入鼻腔。工匠身躯被高热扭曲成跳动的暗影,青铜重锤敲打声沉重如大地心跳。
鄂王熊红赤膊立于高台中央,汗水浸透皮裙紧贴腰身。健壮肌肉线条在炉火光下宛如铜铸。
粗重铁钳猛然钳住半凝固的赤红铜块狠狠拽出,砸上铁砧!
“铛!——给周天子锻链子!”
“铛!——给他铸狗项圈!”
一锤狠过一锤!
滚烫碎屑四溅在年轻铜甲卫士臂上,发出细小灼烧声。熊渠长子熊康执着披甲无声步入,锐利眼神在巨大铜锭间扫过:“鄂王好气魄。鄂地铜,如今皆姓楚了。”他踢开脚边粗糙矿块。
熊红未停锤,铜锤击打声如密集战鼓:“句亶王此刻不在句亶巡矿?跑来鄂都……只为看我铸铜?”汗水流过他铜浇铁铸般的胸膛,没入皮裙边缘。
熊康的手伸向旁边一块半凝固、足有半人高的赤红色大铜锭,表面粗粝,还带着凝固气泡的痕迹。“鄂地铜山真是天赐宝库。听说父王新开掘的三号矿坑,一镐下去全是孔雀石和黝铜矿?这般富矿,怕是百年难遇。”他屈起手指,用指节重重敲了敲滚烫铜锭边缘未冷却之处,铜发出沉闷微哑的回响。“好质地的初铜。”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穿透浓烟,直刺熊红眼底翻滚的炉火,“不过鄂王,如此好铜,送往丹阳的数量,似乎比月初约定的少了……一成半?”
熊红挥锤的动作略微凝滞了一瞬,空气都仿佛被那巨大的灼热铜块凝结。他头也不抬,肌肉紧绷的背部像一块烧红的岩壁,声音混在叮当的锻打声中:“大雨冲断了进山道,矿工死了几个,新募的蛮奴又不懂规矩,耽误了两日。下月自会补齐。”铁锤再次砸下,“铛!”火星更加刺目地四溅开来。
熊康的手指缓缓离开滚烫的铜锭边缘,一层薄薄的焦皮随之剥离。他甩了甩刺痛的手指,脸上的笑意并未退去,眼底却如同深潭落入了冰碴:“弟弟治矿操劳,兄长岂能不知。只是……”他向前一步,踏过滚烫的铁屑,凑近熊红汗汽蒸腾的耳边,声音压到极低,如同淬火时那声最刺耳的“滋啦”:“父亲铸三把王钺时,那上面铭文刻得是什么?是‘天命在楚’。但这天命,父亲在丹阳大殿里握着时是一个念法,到了我们兄弟手中……句亶宫里的刻痕,与鄂王宫里的纹路,还有越章那边新起的王柱图腾……竟都像是出自不同工匠之手?”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炉火映着他森冷的侧脸轮廓,“铜矿是命脉,天命更是重器。周人刻在青铜九鼎上的字,记天下山川,可从未见哪处疆域分两种字体!我们楚人三王,将来若这‘天命在楚’的字迹都不统一……被后世刨出,怕是要成天下的笑柄,更怕是要让父亲震怒。这关乎天命形制之事,该由谁来定?由谁刻?是父王圣裁,还是……我们兄弟该彼此通好,先有个共识?”
两双眼睛,如同两块在熔炉中剧烈反应、格格不入的铜锭,在暗流汹涌的火光与灼热的金属腥气中悍然相撞!火星在他们无声交锋的目光中激烈迸射,仿佛熔炉的热风暴已席卷了所有理智的界限,只留下金属间最原始的猜忌在炉温中滋长。巨大的坩埚内,铜浆剧烈翻滚着气泡,映着两张酷肖却又隐隐对峙的脸,如同深渊中蠢动的猛兽。
楚都丹阳宫大殿夜寂如死水。巨大的铜灯树光芒黯淡,只余几点残油在灯盘中跳跃。殿外寒风呼啸如呜咽鬼泣。熊渠独自坐在沉重的绿松石青铜王座上,仿佛被这巨大宫殿彻底吞噬。三柄代表三王权威的钺倚在旁边,火盆余光在冰冷的饕餮纹上明明灭灭爬动,一如王座深处的不朽野心。屈巫枯槁的身影无声从最深的帷幕后现出,带来一股夜露浸染的寒气。他将一卷捆扎仔细、尚带驿马蹄汗湿气的皮筒捧过头顶,匍匐在地,声音比风更干涩冰冷。
“厉王的诏令……已在洛邑公然宣示……”屈巫顿了顿,喉结上下蠕动,似乎在咽下恐惧的涎沫。
熊渠深陷在巨大铜座里的身形如同一尊凝固已久的石像,没有一丝反应,只有眼底映着残火的微光轻轻一跳。
屈巫的头几乎抵到冰冷的青铜地面:“厉王……烹杀褒国谏臣于镐京市中!铁釜沸水犹未冷……”简册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有哗啦的细响,“强夺镐京周围林泽,公卿贵戚之田亦被夺占!国人……不准议政……王畿之内设‘卫巫’,有敢非议朝政者……无论贩夫走卒,一经告发……当场截舌!尸……悬挂宫门示众!血流染红了街石……”屈巫最后的声音已带了控制不住的哭腔。
如同沉默的地脉深处骤然裂开一道深渊,宫殿的地板仿佛都随之震动!熊渠紧抓铜座扶手的指关节在一瞬间惨白如被剥离血肉的骨架,巨大的力量挤压着千锤百炼的青铜!一声裂帛般的、令人齿冷的金属呻吟爆开!青铜器座扶手边缘,那象征着神王通灵的、价值连城的绿松石镶嵌,硬生生被他五指之力挤压崩裂开来!细碎的玉石屑片混合着铜屑如同飞蝗,溅射入前方的昏暗里,打在屈巫低垂的后颈上,又无声滑落。
一片死寂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回荡。一滴、两滴……冰冷的汗液沿着熊渠鬓角太阳穴处的虬结血管蜿蜒而下,越过他古铜色的面颊,最终滴落在他膝前青铜饕餮兽面的兽吻深处,发出轻微到几乎不闻的“嗒”声。饕餮铜兽口含玉珠的冰冷双眼,在残灯下泛着幽光。
殿宇深处,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幼童夜半惊醒的尖利哭嚎,像锐利的骨锥划破浓重如胶的夜雾。那声音撕心裂肺,随即被慌乱奔跑的女侍与低声急促的呵斥压下,但余音如同淬毒的细针,钻入了熊渠的耳膜,刺入他的颅骨!
他猛地紧闭双眼!黑暗中却清晰无比地翻涌出幻象——碾碎骸骨的沉重铜轮声!无数周卒铁靴踏过焦土的轰响!铠甲铁叶磨擦如千万虫蛀啃噬林木!那是周王朝曾经踏碎宗周封国无数、扫平异族方国的铜车军阵碾来的声音!那车声、脚步声、甲叶声带着滔天的血腥气,仿佛近在咫尺,正隆隆滚动过丹阳宫外空旷的广场,沉重地碾过他的胸腔!他甚至能闻到那车驾上所携带的、属于褒国谏臣沸汤人肉与镐京城门悬挂头颅腐烂的混合腥臭!厉王那张被刻在他想象中的、暴戾而扭曲的脸,仿佛正悬在大殿门外无尽的黑暗中,无声狞视着他!
“召……寡人三子……即刻回都……立刻!”熊渠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如同沙砾在焦黑的矿坑里摩擦,干涩、急促、带着极力压制的惊惶颤抖。他放在膝上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铜皮般坚硬的肉中,几乎要抠出血来。屈巫如同受惊的蜥蜴,手脚并用,无声息地迅速倒爬着,消失在最厚的帷幕阴影里。
楚宫偏殿火光昏暗。巨大的楚国疆域图铺展在青铜支架上,蜿蜒的河流和起伏的山脉被朱砂线条深深勾勒。熊渠背身站着,身影被烛光拉得巨大扭曲,投射在地图上,覆盖了大半江山。熊康、熊红、熊执疵已卸去王服,身着素麻白衣,恭敬而紧绷地立在离图五步之外的冰凉地砖上。殿外甲士林立,守卫森严。
熊渠的手指,青筋暴突如同盘踞着青铜锁链,猛地戳向地图最上端标记周都镐京的位置!力道之猛,指甲深深刻进厚实木板,留下一个狰狞的凹痕,边缘的木屑都翻了起来!
“此獠非人!乃食人厉鬼!”熊渠的声音带着破旧风箱拉扯的嘶哑咆哮,喷在疆域图上,让靠近地图边缘的火烛剧烈摇曳,“褒臣沸汤白骨尚在鼎镬!他下一刻便能点起烽燧直指楚国宗庙!”他剧烈喘息,胸膛起伏如鼓风机,“镐京门楼上悬着上百被截舌的尸身!西市流散着被夺田逐户的哀魂!这等暴君凶戾之气,直冲霄汉!他……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天下诸侯口实!他只在乎谁不顺服、谁的脑袋还能砍下来挂上他的城墙!”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火星,在熊渠眼中倒映出两点猩红跳跃的血光。
次子熊红猛地抬头,脖子上的青筋贲张如蚯蚓,眼中是尚未完全熄灭的桀骜:“父王惧乎?!当年熊艾祖王于大泽沼泽深处,尚能击溃周昭王御驾亲征的虎贲之师!打得周人八马拉的龙旗没入泥沼不敢捞!我楚国立国百年,岂是虚妄!今日我三兄弟手中握江汉千里,精兵锐甲数以万计!鄂地铜山日夜炉火不断,句亶、越章皆为屏障!十万铜甲枕戈待旦!纵使厉王亲至,也必教他步昭王后尘,沉骨云梦泽!”
“铜?!甲?!兵?!”熊渠霍然转身!暴戾之气如同出柙凶兽!他猛地抄起身后沉重铜案上那三卷镌刻着王钺形制与分封诏命的珍贵竹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熊红胸口!“啪嚓!”一声脆响!捆缚的熟牛皮绳应声断裂!竹片如利刃般爆裂开来,激射纷飞!
“寡人为尔等私铸王钺!私自封王!这便是天大的僭越!天大的把柄!!”熊渠的吼声如同濒死巨兽的悲鸣,在偏殿阴冷坚硬的石壁间反复撞击,震得几案上的铜灯簌簌抖动!窗外惊起一片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夹杂着凄厉的惊鸣!
“周厉王,连其国中妇人孺子私语都要被截舌烹杀!其心狠毒如豺狼!其耳目遍布如毒蚁!如今寡人僭越称王,他焉能不知?!他做梦都在等着这等天大的‘叛逆’之罪!”熊渠双目赤红如血,眼内密布的血丝如同无数条剧毒的赤链蛇,“他若知道就在这鄂地铜山腹地,埋藏着我楚国三柄刻着‘天命在楚’的自铸王钺!这些僭越的铁证!此獠必兴倾国之兵伐楚!他必会将我楚熊氏宗祠夷为平地!用沸鼎烹尽我满族血肉!”他的声音陡然压成极低,却带着能冻裂骨髓的毒寒之气,一字一句砸向三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儿子:“传令全国三军,快马通告南疆各部——即日起,寡人未曾封王!楚君之子只是诸侯之子!三钺所封之王号,皆是尔等骄狂僭号!尔等三人……只准称‘君’!敢以王号招摇者……死!”
死寂!
如同铜水瞬间凝固!父子四人在这偏殿摇摇欲坠的烛光中凝固成了四尊没有呼吸的青铜塑像!
熊渠如同耗尽了所有精力,身体晃了一下才站稳。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三子脸上,最后化作一声来自肺腑的、沉重的、带着金属锈蚀味的呵令:
“滚出去!”
三子如蒙大赦又惊魂未定,无声地躬身、后退,步履艰难地退出这间几乎将人压垮的偏殿。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如墓穴关闭的声响。
熊渠独自立于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从钉破的镐京位置缓慢下移,掠过那代表铜绿山的显眼标记,最终落向偏殿角落。
三把象征过无尽权势与野心的巨大王钺,曾经被郑重供奉在特制的铜架上,此刻已如同蒙尘的耻辱柱,被他用尽全力狠踹在冰冷的台阶上!
“哐当——!!!哐啷啷——!”
沉重的声响如同雷霆炸响!饕餮纹路的巨大青铜钺身,翻滚着、碰撞着冰冷的台阶和坚硬的地砖,狰狞的“天命在楚”铭文在昏暗烛光下闪烁着诡异又绝望的光芒,在石阶的棱角和尘土中无情地刮擦、变形、蒙尘!曾经支撑楚国沸腾血脉、点燃无尽野心的图腾之音,在这一刻被永远碾碎,沉入了不为人知的深渊角落。
铜绿山深处的祭祀铜坑深邃如渊。这里本是历代楚人祭祀开采铜矿的山神祖灵的禁地,坑壁上附着着厚如苔衣的铜绿和浓密阴湿的青苔,不断渗出冰凉如泪的水珠,滴在坑底散乱的、历代祭祀埋入的破碎青铜器物上。角落里歪倒着半截巨大的仿周式饕餮纹方鼎的残骸,鼎足已断。而那三柄曾经光芒万丈、铭刻着熊渠野心和熊家三子王冠的青铜王钺,此刻如同三具冰冷的、被剥去身份的尸首,躺在坑底湿漉漉的黑色淤泥里。钺身精致的饕餮纹路与“天命在楚”的篆字被污泥沾染,晦暗不明。
新任矿监申息,在老令尹黯然闭门思过后被仓促任命于此。他面容刻板如石,目光里藏着一丝兔死狐悲的谨慎,一挥手,身后数名健壮的矿工和泥瓦匠便抬着沉甸甸的草袋走入深坑。袋子敞开,倾倒出细密的炉灰和草木灰烬,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洒落在那三柄沉默而冰冷的王钺上。立刻有工匠提起装满粘稠江泥的陶桶,将黑黄色的、带着河腥味的淤泥倾倒在灰烬之上。炉灰、草木灰与湿黏的江泥被几把木耙仔细地搅动、混合、摊开,覆盖、填埋那曾经代表着王权、闪耀着灼目野心的铭文和狰狞饕餮纹路。浓稠物倾倒混合的声音在坑底诡异地回响、挤压着空气,如同无数失国者在厚重的泥土与历史深处无声饮泣。
熊渠独自站在远离矿坑的高坡上。他身披黑色大氅,风吹动大氅下摆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下方深坑。看着矿工们费力而沉默地劳作,一铲铲混合的灰泥重重覆盖在钺身,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那些他曾为之不惜一切的符号。直至钺形轮廓消失,铭文彻底隐没,坑底只留下一个微微隆起、颜色与周围地面略有差异的新土堆,与旁边的祭祀旧物融为一体,再无特殊之处。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在呜咽。
夜幕沉降,比铜坑更黑。铜绿山绵延庞大的矿坑群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如同沉入水底的巨兽。只有远处新开的冶炼工坊区域,几星倔强的炉火依旧在幽深的沟壑间执着地明灭跳动,跳跃的火苗像是黑暗中无数双沉默监视的眼睛。楚地深处青铜的脉动永不会止歇,那深埋的不甘、野心、恐惧与诅咒,如同被泥土禁锢的伏兽,终有一日会被后世更锋利也更贪婪的手重新破开封印,刨出它们依旧滚烫血腥的锋芒。
熊渠久久矗立在冰冷的夜风中,凝望着那点不屈的炉火,耳边只剩下呼啸如鬼哭的风声——夹杂着遥远记忆和恐惧交织而成的、属于周天子暴戾铜车碾碎山河的毁灭雷音,反复在他灵魂深处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