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灰尘和霉菌混合的气味,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小时。外面的炮声、人声、电波声都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沈望叛逃。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陈晓脑海里盘旋。他试图回忆训练营里那个眼镜青年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恐惧,他的笨拙,他被没收密写笔时的懊悔,他深夜压抑的哭泣……这一切,真的能伪装出来吗?还是说,极端的环境真的能逼垮一个人,让他做出疯狂的选择?
而自己,这个最后在“处理意见”上签下“夜莺”代号的经办人,无疑成了第一责任人。老吴的愤怒可以理解,任何情报机构对叛徒都是零容忍,尤其是这种带着内部信息逃跑的叛徒,其破坏性难以估量。
他会面临什么?内部审查?严刑拷问?还是更糟的、悄无声息的“处理”?
在无尽的黑暗和胡思乱想中,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刺得陈晓眯起了眼睛。站在门口的不是老吴,也不是中山装男人,而是张维。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长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出来。”张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晓挣扎着站起身,因为久坐而双腿发麻,手腕上的铐子哗啦作响。
张维对身后的中山装男人示意了一下。男人上前,沉默地打开了手铐。
陈晓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跟着张维走出储藏室,再次回到忙碌的地下室。气氛明显不一样了,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但眼角的余光似乎都在偷偷瞥向他,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情、怀疑、幸灾乐祸、漠然。
老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色铁青,没有看陈晓。
张维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地下室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前,将文件袋放在桌上。
“沈望的事情,我知道了。”张维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是你的疏忽,也是审核环节的漏洞。”
陈晓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张维话锋一转,“现在是非常时期,闸北打成一锅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至关重要。我没时间也没人手来搞冗长的内部审查。”
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几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这份,是沈望背景调查的原始报告复印件,确实没有明确显示其有叛逃倾向。你的签字归档,程序上并无大错。”他指了指第一份文件。
又拿起第二份:“这份,是过去48小时内,你处理过的所有情报摘要和研判结论。其中超过七成与后续事实高度吻合或提供了关键预警,尤其是对日军进攻方向的判断,很有价值。”
最后,他拿起第三份文件,这是一份新的调令。
“区本部基于你的近期表现,以及……目前的特殊形势,决定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张维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晓的脸,“你的训练提前结束。评估等级:良。不是因为你格斗多厉害,枪法多准,而是因为你这里,”他指了指太阳穴,“还有点用处。”
评估等级:良?提前结束?陈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刚刚发生叛逃事件、自己身为责任人的情况下,非但没有被严惩,反而……结业了?
“上海的战事只会越来越激烈,我们需要所有能用的力量投入进去。”张维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你的新任务:即刻前往上海市区,以‘失业职员’的身份为掩护,自行寻找落脚点。你的主要任务不是行动,而是观察和倾听。利用你的语言优势和分析能力,重点搜集日占区、特别是虹口、杨树浦一带的日军兵力调配、物资运输、舆论管控、以及……可能出现的汉奸团体活动迹象。定期通过死信箱向你的新联络人汇报。他会主动接触你。”
自行寻找落脚点?进入日占区附近活动?这任务听起来自由,实则危险重重,而且充满了不确定性。这更像是一种考验,甚至是一种……放逐。
“鉴于沈望事件,你的信任等级已被调低。你的新联络人是单线,你只知道他的代号,他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面貌。每次联络方式由他临时通知。除非他主动联系你,你无法找到他。”张维的声音冰冷,“这是规矩,也是你目前唯一的选择。接受,现在就滚出去执行。不接受……”
张维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不言而喻。
陈晓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这恐怕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结果了。能离开这个地下室,获得一定程度的活动自由,总比被关起来审查甚至消失要强。
“我接受。”陈晓沉声回答。
“很好。”张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扔给陈晓,“里面是你的新身份证明、少量活动经费、以及第一个死信箱的位置和开启方法。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夜莺’,你是失业职员陈晓。你之前的代号和经历,烂在肚子里。”
陈晓接过信封,薄薄的,却感觉重逾千斤。
“出去吧。有人会带你离开这里。”张维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仿佛处理掉了一件麻烦的物品。
老吴始终低着头,没有看陈晓一眼。
陈晓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待了不到一周、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地下情报站,转身跟着中山装男人,再次走上那条狭窄的楼梯。
离开农家院落,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一辆破旧的黄包车等在不远处。车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中山装男人对车夫点了点头,对陈晓冷冷地说:“上去。他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陈晓坐上黄包车。车夫拉起车,沉默地跑了起来。
车辆颠簸着,远离了郊区的据点,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夕阳给这座战火中的城市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街上的气氛更加紧张,难民增多,军警巡逻队随处可见。
陈晓坐在车里,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薄薄的信封。失业职员陈晓……戴罪立功……单线联络……自行潜伏……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临时和不确定感。张维看似给了他机会,实则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境地。他不再有组织的直接庇护,更像是一颗被抛出去的石子,用来试探水深,甚至可能本身就是诱饵。
沈望的叛逃是意外吗?还是某个更大棋局的一部分?赵建明和“渔夫”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黄包车在一个嘈杂的、靠近苏州河的弄堂口停了下来。车夫压低声音说了句:“到了。”然后伸出手。
陈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钱。他连忙从信封里抽出几张零钱递给车夫。
车夫接过钱,看也没看,拉起车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陈晓独自一人站在弄堂口,看着眼前陌生而混乱的环境,闻着苏州河特有的污水和烟火混合的气味,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无论多么艰难,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完成任务。
他按照记忆,找到信封里提到的那个死信箱——弄堂深处一个废弃灶披间的破墙洞,里面空空如也。他的新联络人还没有留下任何指令。
他需要先找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然后再想办法解决长期的落脚点和工作问题——失业职员的掩护身份,总得有个失业的样子。
他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穿梭,寻找着挂着“旅馆”或“客栈”牌子的小门脸。最终,在一个拐角,他找到一家看起来极其简陋的“大通铺”旅馆,门面窄小,灯光昏暗。
他正要走过去询问价格,目光无意间扫过马路对面。
对面是一家同样不起眼的小茶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正端着一杯茶,似乎在看街景。
虽然那人戴着帽子,侧对着这边,但那个坐姿,那个下颌的线条……
陈晓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是赵建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是巧合?还是……
赵建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陈晓,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陈晓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茶馆方向,心脏狂跳。
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条黑暗的河流,而水下的阴影,正在缓缓浮现。